黎明之哨在天邊閃爍時,公寓樓內的熱鬨終於安靜了下來。
二樓的走廊,每一扇大敞四開的門上都有利器狠狠刨過的痕跡,像是經曆了一場被欠薪工人帶頭的暴力強拆。
住在走廊最裡側,靠窗戶的住戶拚死抵抗,精神汙染、物理攔截、噪聲攻擊……用儘了各種辦法想要讓那惡魔停止她的暴行,然而那些手段都宛如石沉大海,一點也沒起作用。
隨著“咚”的一聲巨響,它麵前最後一道防線也終於被破開了一個口子,來自公寓外的天光照到惡魔的眼裡,讓她眼中的興奮和喜悅變得閃閃發亮。
然而,它並未因那晨光陷入恐懼。
反倒是發出了解脫般的喜悅笑聲。
罪魁禍首順著二樓的窗戶,看向遠處正在驅趕星星的天光,用力將卡在木頭之間的撬棍頭拔了出來。空氣中彌漫著煙塵和腐朽的木頭味,讓她忍不住想打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指著裡麵逐漸淡去,瑟瑟發抖的影子,不爽地嘖了一聲。
“算你運氣比較好。”
也不管那惡鬼最後的尖嘯,究竟是還能活過一日慶幸,還是隻能再活一日的悲鳴,白苒轉身,數了數走廊內橫七豎八的透明“屍體”數量,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在大廳待命一宿的曲瑾懷,把最後一個被淨化得滿頭包的魂靈用絲線捆上。觀摩了一宿女殺鬼魔白苒究竟怎麼對鬼威逼利誘,最後強拆惡鬼家門,他已經不想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家夥一樣大呼小叫了。
原本……原本事情不該走到這一步的。
沒錯,原本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最開始,白苒隻是因此行不順,渾身不爽想要合理地找個發泄的出氣筒,然而對著第一個開門的倒黴蛋狂揍一頓後,她發現那家夥身上的黑色霧氣逐漸退去,發出來的聲音也不再是不明所以的尖嘯,變回了人類的慘叫。
而那些黑色霧氣隨著白苒手裡擀麵杖的捶打逐漸變得Q彈……變成了黑色的砂粒。
或許一般人隻會把它當作老房子裡陳年的灰,或是鞋底帶出來的沙土。但天天與之打交道的白苒可不會看錯,那些黑色砂粒那是公司實驗室經常使用的,用於分離情緒流的優秀的介質。
泛用程度廣到三十六號城居民和遊客人人佩戴的服務終端內都有它的存在。
於是,快樂的反向打劫就這麼開始了。
剛開始那些不知深淺的惡鬼還敢開個門縫試探,但當看到白苒以拆遷大隊之姿成功破拆一戶大門後,事情就變得有趣起來。
雖然聽不懂它們到底在叫什麼,但那股刺骨的惡意不見了,全變成了恐懼的尖叫。
隻一夜,白苒就給那些不成器的惡鬼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熬了個通宵並沒有讓她精神萎靡,反而覺得神清氣爽。
賺翻了。
原本白苒想把這樓上樓下的惡鬼都鋤一遍,然而這棟公寓裡天一亮,惡鬼就會從房間裡消失,她再怎麼想賺外快也隻能到此為止。
算了,韭菜也得一茬一茬地割,打得太狠,這群鬼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就壞了。
她將變回擀麵杖的撬棍,放在窗台上,掂量著曲瑾懷給他的袋子重量,按照公司進貨價,快樂地給她的小賬本上增加了對應的數額。
然後辛勤勞作了一夜的自己,擬了一個不可能發表在報紙上的頭條。
女子毆打失智鄰居致其眼神清澈,其動力究竟是樂於助人,還是另有隱情?
見她哼著小曲開始腦補算錢後,埋頭收拾一地“屍體”的曲瑾懷不由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不餓嗎?”他把捆成木乃伊的住戶們一個挨一個地整齊擺放在走廊中,貼心地給白苒留了一條窄道避免踩到他們。
白苒被他這麼一說才察覺到此時胃裡空空,她看了一眼窗外晨光中的老城區,儘管這裡已無多少居民居住,但那些還未被貼上“拆”字的早點鋪子此時已經亮起了燈。
漆黑一片中星星點點的燈光,與另一側萬享摩天大廈上,永不熄滅的流動霓虹形成對比,她的腦袋裡突然閃過極為模糊的畫麵。與此相似的晨光中,有人和她躲在小樹林裡分享著有些燙手的豆漿,還有一小包被裝在塑料袋裡,燙得溫熱的砂糖。
“餓了,你替我去買早餐?”
“……首先我出不去,其次你讓一個阿飄出去買早餐像話嗎?”曲瑾懷語氣中有些無可奈何,他對著白苒攤開雙手,“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我的身體在這裡。”
“看你都進心相空間了,我還以為你能附在東西上出去,原來是有心無力。”白苒將手裡那一小袋介質收好放在口袋裡,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擀麵杖,遞到曲瑾懷麵前,“你要不要試試附在這上麵,看看我這神奇的擀麵杖能不能帶你出去。”
“倒是可以試試,但你這麼隨處帶著還是有點紮眼。”
曲瑾懷斟酌著語句,嘗試說服白苒換一個,他倒不是嫌擀麵杖不好,隻是怕白苒哪天把那擀麵杖撅斷之後,他再跟著消失。
畢竟那擀麵杖真的就是個普通的木棍,至於為什麼會變形……問題八成也是出自白苒身上。
“……有道理,你推薦什麼?”
“像是手鐲啊,戒指之類的比較方便不起眼,貼身的比較好一點。”
“胸針呢?”
“也行?”曲瑾懷先是點了點頭,然後瞪大了眼睛,“你居然還舍得買胸針?”
在等待白苒毆打住戶的空隙,他可是很仔細地研究了程子賢衣服上壓絲巾的那個胸針。儘管程子賢輕描淡寫地說這東西不值一提,但作為精英,曲瑾懷的腦子裡還是有一點鑒寶知識的。
那東西很貴!
白苒見他這反應,也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很不給麵子地笑出了聲:“我確實不會買太貴的裝飾品,你不用太害怕,程子賢身上那個八成也是公司的公用道具,他隻是拿來用。我說的胸針是所在的項目組發的好孩子獎章。”
“好孩子獎章?”曲瑾懷有些疑惑。
“我跟你說過我是人造人嗎?”白苒再次試探他的記憶。
曲瑾懷搖了搖頭,雖然白苒沒說過,但從白苒和程子賢的對話中他也隱約察覺到白苒是他們口中從實驗中活下來的“小白鼠”。
見曲瑾懷如此反應,白苒思索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解釋:“其實中央聯合會宣稱的以人為本,是字麵意義上的以人為本。技術在名為小白鼠的人身上進行實驗,然後滿足於擁有公民權的人。”
“我之前和你說的仿生人故事裡,曾經提到過那位女科學家想給伴侶申請公民權,也是基於此。”
“編輯基因的類人和體內存在機械的仿生人還好說,如果遇到實驗室裡逃出來的人造人,哪怕是攜帶設備的警察也沒辦法立刻辨彆。區彆這兩種人的就是公民權。”
“不過也很少有小白鼠從實驗室中逃跑的案例,本來就是為了實驗而合成的人類,思維傾向多少都會傾向於‘奉獻’。而且……無論是小白鼠本人,還是研究人員都對人要為了科學獻身心知肚明,大家都儘可能地在實驗以外的地方去滿足那些小白鼠。”
說到這裡,白苒看著曲瑾懷一臉的不忍,歎了一口氣。
“我所在的那個實驗項目大概是也是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吧,所以給我這個唯一的幸存者發了一個好孩子獎章。也不知道是在諷刺,還是真的獎勵……無論是哪個都隨著我的記憶被洗掉了,所以它現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代表過去的紀念品。”
“為什麼就這麼……你們就這麼……”
曲瑾懷的腦子有點混亂,他想指責那些研究員冷酷無情,但想到白苒既是前小白鼠又是現研究員,他就有點說不出口。欲言又止了半天,他終於憋出了一句不該由他來說的道歉。
“我……抱歉。”
“有什麼可道歉的。”白苒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情總有人要去做不是嗎?”
有些事情當事人覺得沒問題就沒問題,但曲瑾懷總覺得哪裡不對,可又說不出來。
就在二人氣氛有些僵時,樓下聽了一宿裝修的人頂著黑眼圈,從二樓的走廊入口冒出了頭。
“姐姐你們忙完了嗎?”
“所以你們完事……咦惹?”
一大一小二重唱,腦袋一冒冒出倆,大的還沒有小的神經硬。
察覺到樓上已經安靜下來後,程子賢終於是壓不住好奇心很重的小程,跟著他上來看看情況。
——當然他也很好奇,公司讓特派戰鬥員都服氣的白苒究竟能把二樓的那些黑色霧氣打成什麼樣。
於是就看到了這滿地的木乃伊。
“子賢同學,到你派上用場的時候了。”白苒笑容燦爛叫得親切,她順著曲瑾懷留的通道上前幾步,將那一小袋介質塞在程子賢手裡,“來,把這袋給我送實驗室去,讓泠泠看看能不能用,能用讓她給我報了。”
程子賢打開口袋一看,頓時理解了她為什麼在進了一個心相空間後,還有精力忙活一晚上。
“你這來源怎麼填。”程子賢問。
“那就是你的事了呀,子賢同學,你可彆說你連報銷點介質的本事都沒。”白苒陰陽怪氣。
“……我到時候去問問殷泠泠,苒姐還有彆的吩咐沒?沒有讓我先回家去好好睡覺。”程子賢連連擺手。
“當然有,我幫你解決這麼大個事你總得給點報酬是吧?”
原本她因為白忙一宿,出了心相空間帶著怨氣還惦記著宰程子賢一筆,然而這一晚上的收獲平息了她的憤怒,白苒手一揮,顯得相當豪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先回去睡覺,等你有精力我們再談。”
一聽這話,程子賢不由得想起曲瑾懷在心相空間裡“多給點錢吧”的提示,不禁抬頭看了一眼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曲瑾懷。
哥們你好懂她。
“……”曲瑾懷憤怒地扭過頭去。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這麼懂。
雙方在愉快地達成了一致後,白苒將程子賢送到了門口,她揮著手看程子賢遠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對方為止,才滿意地回到管理處,決定把昨天剩的半個麵包吃了,睡一覺再考慮彆的事。
程子賢被那熱切的眼神盯得如芒在背,走得叫一個腳步匆匆,結果剛走過一條街,他就聽到小程的聲音。
——大程,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
——你回頭。
程子賢歎了一口氣,回頭向後看去,接著就瞪大了眼睛當場愣在了原地。
那裡哪有什麼看起來廢棄的公寓樓,隻有一個滿是磚石瓦礫,揚著灰的垃圾坑。
然後,他聽到小程在他腦海裡發出的,略帶歉意的聲音。
——我忘了告訴你,沒有哥哥或者姐姐的邀請,你進不去公寓。
——現在……我也進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