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會和生日(1 / 1)

裡卡多陪我一起參加了15日晚上的學生會聖誕晚宴。

當我挽起他的手臂,與他並肩步入這座燈火輝煌的19世紀禮堂裡時,幾乎所有笑語嫣然的目光都向我們飛來。

頭頂的水晶吊燈灑下銀光,身穿整齊禮服的樂師們圍坐在舞廳的四角,歡快的舞曲自他們的指尖流淌,音符在空氣中橫衝直撞。此起彼落的香檳杯擱在銀托盤上發出脆響,人們如逐香的蜂蝶,踩亂了舞步,擲下了手帕,向我們簇擁而來。

蘭登從人群中奮力擠出,引得周圍人皺眉側目。好不容易來到我們麵前,他先是整理了一下神色,臉上堆起一副矜持的笑容,繼而說道:“卡卡先生,或許您還記得我。敝人有幸忝任學生會主席之位,亦為佐伊好友。昔日於您華美宅邸中舉辦的派對,敝人承蒙厚愛,得以受邀赴會,實感榮幸之至。”

我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裡卡多的手,示意他先彆開口,隨即回應道:“我還以為你更樂意和文明人交朋友呢,而不是像我們這樣,被某些人冠以‘野蠻人國王’‘野蠻人王後’之類名號的人。”

“哈!”蘭登爆出一聲短促而窘迫的乾笑,“如果是斯嘉麗跟你們說了些什麼,她一貫口無遮攔,就愛胡說八道,你怎麼可能會相信——”

“我胡說八道?”斯嘉麗的聲音從老遠處就響起,她氣勢洶洶,高跟鞋咚咚踏地,晚宴包上下翻飛,眨眼間便衝到我們跟前,“你還有臉在佐伊和卡卡麵前出現?你自己親口說的那些話,敢說不敢認啊?大主席,我勸你彆在這兒裝模作樣了,不嫌丟人現眼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個沒腦子的金發傻妞?你做的那些破事,要不要我一一說出來,讓在場的各位都聽一聽?”

蘭登頓時像被人摑了一掌似的後退了半步,氣得臉色煞白,見眾人紛紛露出怪異的神情,他的麵色又瞬間由白轉紅,最終,他一言不發,扭頭匆匆離開了。

“呸,看他下一屆還能撈到幾張選票。”斯嘉麗不屑道。

我和裡卡多對視了一眼,我笑眯眯地湊到這個小炮彈身邊,和她親密地貼了貼臉頰:“謝謝啦,斯嘉麗,知道你一直在維護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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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生日前一天,我已經連續參加了兩場晚宴,對當晚的這場實在是有些意興闌珊。

我在裡卡多懷裡一直賴床到了中午。我們起床後簡單吃了個午餐,等到下午,露娜和斯嘉麗便登門了。

“斯嘉麗亂開車,還完全不聽我指揮,我們至少迷了三次路!”露娜一見到我,就像連珠炮似的開始告狀。

斯嘉麗心虛地彆開臉:“佐伊,我開車進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你家門口的花盆。你讓園丁去看看,還能不能搶救一下。”

“呃……”我一時語塞,片刻後無奈道,“算了,讓它們自求多福吧。不過,我們現在就開始準備是不是早了點?你們想不想先去樓下的音影室玩一會兒?”

露娜和斯嘉麗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道:“當然不!”

話音剛落,她們倆一人一邊拉住我的胳膊,半推半搡地把我往樓上帶。裡卡多不明所以地想要跟上來,卻被米麗安攔住了。

“男士止步!”姑娘們齊聲嚷道。

“放心,我們會還你一個美貌翻倍版佐伊的!”露娜扭頭對他笑眯眯道,“絕對是你從沒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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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在壁爐中劈啪一聲爆開,房間裡滿是脂粉香氣與吹風機的嗡嗡聲。一場精心編排的時尚舞台劇正式開場,小妞們分工明確,各顯神通。

我被按到化妝鏡前的扶手椅上。露娜立於我身後,手中吹風機噴出暖風流,被她精心擺弄的發絲,逐漸蜷曲成靈動的波浪。斯嘉麗則端坐在我對麵,化妝刷不斷蘸取色彩斑斕的粉黛,在我臉龐上輕點暈染,勾勒眼線,塗抹腮紅。而米麗安正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為我的指甲塗抹上一層華裳。

兩個小時的精雕細琢後,她們終於大功告成,允許我換上弗洛拉送我的那條藍色晚禮服裙。

當我站在全身鏡前端詳我自己的時候,一時間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鏡中的女孩披上了一層來自深海的粼粼波光。輕柔的長裙宛如我的第二層肌膚,領口是用蕾絲編織成的霜雪之網,裙擺悠悠垂落,如同一朵在冬季日暮裡盛放的藍色鳶尾花。

露娜拿來一個小巧的寶石頭飾,戴在了我泛著金光的栗色卷發上。

“露娜,這是你的嗎?”我看著這隻嵌滿水晶珠綴和鑽石的飾品,好奇問道。它斜插在我的發間,就像插著一小束凝結著晨霜的晶瑩花蕾,又好似枝頭垂掛的細巧霧凇。

“當然是你的了,親愛的。”露娜說道,鏡中,她與斯嘉麗相視一笑,“這是我們送你的生日禮物。”

“哇哦,謝謝!”我驚喜地叫出聲來,“我非常喜歡。”

“時間到了,姑娘們。”米麗安輕推著我的肩膀,把我往房門外送去,“王子還在等著我們的公主呢。”

我英俊非凡的未婚夫正等在旋轉樓梯下,像極了一位從上世紀初款步而來、柔和寂靜的紳士。

他身上的燕尾服是裁下的一小塊被海水潑藍的夜幕,折角短下擺緊束腰身,與之一色的西褲順勢而下,更顯他身材高大勻稱,我甚至能感覺到那布料下麵緊實流暢的肌理。

他讚歎地注視著我,向前邁了幾步,伸出手來。我將手輕輕搭在他的手上,走下最後幾級台階。他的頭發用發膠整齊地向額頭兩側梳理著,柔亮的褐色眼睛就藏在飛蛾羽翅般的睫毛之下。

“你美極了。”他借著幫我調整寶石發飾的姿勢俯身耳語,燕尾服的緞麵戧駁領優雅地向外翻開,露出內裡潔白的襯衫與馬甲,“平日裡的你已經美得像一座銀光閃耀的噴泉;而現在的你,每一顆水珠都異彩紛呈,親愛的,你把每一道彩虹都揉進了影子裡。

“你的肌膚是一朵綻放的白玫瑰,你的嘴唇是棲息在珊瑚叢中的鳥兒的小小紅喙,你的眉毛就如同丘比特的弓箭,低低地歇在眼眸之上。而你的眼睛,今晚的月亮就在你的眼睛裡呢。”

我忍不住輕聲淺笑,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那枚白色領結一絲不苟地環於他的脖頸,使他宛如一件精心包裝、秀色可餐的精美禮物,亟待我去揭開其中的美妙。

“你這是……偷偷背了多少首情詩呢,卡卡先生?”

他將我的手送到唇邊,自然而然地落下一個吻:“全都發自我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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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人類學社團規模不大,成員間彼此熟稔,因而隻租了一個小巧的禮堂。

當大門被推開,暖光如瀑,裹挾著酒氣、笑聲與鬆枝的冷香,直直撲來。

絲綢裙衣發出來來回回的窸窸窣窣聲,香水味突然飄來又突然淡去,寒暄聲如泡沫般湧起。朋友們紛紛圍攏過來,與我擁抱、親吻,遞上禮物,每一句生日祝福都像是蘸著蜜的羽毛,輕撓我的心。

“我身旁這位男伴,想必大家都已經認識了,我就不再特意介紹啦。”我俏皮說道,引來眾人或豔羨或友好的哄笑聲。

樂聲適時奏響,是充滿曖昧氛圍的圓舞曲。他攬上我的腰際,我們步入舞池中央,像兩顆流星滑入狂歡的星河。

巨大的枝形吊燈高懸頭頂,其上裝飾著成百塊小巧玲瓏的棱晶玻璃,折射出火焰、貓眼和尖晶石的光輝。腳下的硬木地板像玻璃一樣亮晃晃,長裙的每一次擺動仿佛都能掀起一陣藍色漣漪,綢麵上流動著幽冷的光,又似月光在浪尖跳躍。

“海妖小姐,你今晚真是光彩奪目。你是從深海遊來的精靈,可你為什麼到人類的世界裡來呢?”黑色漆皮鞋尖抵住我的銀色鞋跟旋轉,那雙手臂微微用力,我的身體隨之向他傾斜。

“自然是因為,”我睫毛撲閃,“親愛的,你親手帶走了我的夢呀。你不記得了嗎?在愛琴海的礁石上,我親吻你的嘴唇,你永遠也無法逃離我的歌聲,直到你化作一具瑩白漂亮的白骨。於是,我循著你靈魂的蹤跡來到人世間。是自你靈魂中散發的濃香引誘我上岸,是你擄走了我的夢。”

他穩穩扶著我的腰肢,帶著我輕盈地轉了一個又一個圈,旋轉起來的裙擺似水母的觸須,在水波中悠悠蕩漾。他嘴角含笑:“若真能珍藏你的夢,我甘願做這世上最貪婪的人。”

“要小心,親愛的。”我輕飄飄地瞟了他一眼,裙擺下的晦暗裡,塵埃在一圈圈飛舞,“要是你一不小心跌入我的夢裡,我就會把你囚禁在最幽深的底層。在那裡,往上層層疊疊儘是飛鳥銜來的綺夢幻影,你再也彆想從裡麵逃出來了。”

他的手臂驀地一緊,我毫無防備,整個人徑直撞入他懷中。我們的身軀緊緊貼合,彼此間再無毫厘罅隙。

“甜心,我巴不得永遠住在你的夢裡呢。”

一曲終了,餘音在空氣中漸漸消散。他箍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按在他心口,低聲道:“你聽,它為你跳動得有多瘋狂。”

我用力戳了戳他的胸膛,衝他笑道:“心跳得這麼快,可不一定是因為我,說不定是舞池裡的美酒和狂歡。”

他跟著輕笑出聲,稍作停頓,目光灼灼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離開這裡。”

“什麼?”我驚訝道。

“一直穿著高跟鞋,腳累不累?”

“……還好。”

“嘴硬的小狐狸。”他搖了搖頭,“剛才跳舞的時候,你差點崴到腳。”

我微微一怔。的確,剛才有段節奏突然加快的旋律,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步伐出現了一絲慌亂。本以為無人察覺,沒想到他一直在留意。連續三天都穿著高跟鞋奔波,腿腳確實已經酸痛難耐了。

他不再多言,利落地脫下外套,披在我的肩頭。

緊接著,他俯下身,手臂順勢穿過我的膝彎與後背,穩穩將我抱起。我下意識地伸出雙手繞上他的脖頸,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他的衣領。

朋友們的目光訝然投來,四周響起一片抽氣聲。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遽然加快,我的臉頰又一次,不受控製地泛起紅暈。

我將頭深深埋入他的懷中,鼻尖縈繞著他白襯衫上散逸出的氣息,那是苔蘚的清新與海風水汽的凜冽相互交融,是一場來自遠方的溫柔邀約。我分辨出這是我買給他的那瓶“愛爾蘭漫步”。

那些交錯的視線接連不斷地往我們身上投射,他似乎全然不在意,隻是從容對眾人說:“佐伊累了,我先帶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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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風卷著槲寄生漿果撞開禮堂大門,庭院裡的涼意順著指尖攀爬。

他一路抱著我來到車前。邁凱倫的蝴蝶門自動開啟,他小心翼翼把我放在副駕駛座上,又幫我係好安全帶。等一切妥當,他才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

“他們肯定在議論我們。”我嘟囔著,伸手打開空調暖風,隨後在座位上脫下那雙銀色高跟鞋。長時間被鞋子束縛,絲襪下的肌膚正泛著一層帶著粉色的微光。

“他們在說我們感情怎麼這麼好。”他一臉理所當然,目光在我身上滑落,“小腳酸不酸?我幫你揉揉。”

“在車上幫我揉?”我吃了一驚,“空間太狹窄了吧,姿勢會有點奇怪。”

他揶揄似的笑了起來,眉梢一挑。

“寶貝,我們什麼姿勢沒試過?”

騰地一下,我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我們明明都沒有……”我又羞又窘,聲音越來越小,“雖然我們有那樣,但那也不算是,呃……”我支吾著,“而且,我們也從來沒在車裡——”

“小家夥,”他笑了好一會兒,最後那笑容收攏成一個無限柔情的神色,“我在開玩笑呢。我怎麼舍得在車上這樣對你呢?”

“我怎麼舍得呀?”他輕輕搖了搖頭,腕上的百達翡麗表在摘下時發出了一聲極細微的“哢嗒”聲,像是不經意間磕在了心上。

他把手表擱到儀表台上,上半身探過中央扶手,副駕座椅隨著他調整角度而緩緩後仰。我為他挑選的那枚鑽石袖扣擦過我的膝蓋內側,觸感微涼,他一隻手托住我的小腿,另一隻手開始揉捏起來。

紅暈在我臉頰上久久不散,他掌心忽然施力,職業球員特有的薄繭刮過我酸脹的小腿肌肉,我忍不住輕輕呻吟了幾聲。

“會有點疼,”他垂著頭說,拇指在我的小腿上緩緩打著圈,“得讓筋膜放鬆下來才行。”腕間苔蘚的氣息與車載香氛的廣藿香在空調風口相互纏繞。

我的後腰深深陷進跑車的座椅裡,他白襯衫下繃緊的小臂肌肉正隨著他的動作起伏。晃動的光斑遊過我們交疊的肌膚,像一尾尾暖橙色的魚。

他的手指沿著跟腱往下遊走,滑過突起的跗骨,在腳背淡青血管處驀然收攏。

“嘶——”我吃痛,他立即用手肘頂開我試圖並攏的雙腿。

“乖,馬上就好。”他柔聲哄我,手上的動作卻絲毫未停。尾指像是故意逗弄我似的掃過我的足心,酥癢的顫栗感讓我猛地一縮,蜷起的腳趾在他掌心狠狠蹭過。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聲,鼻尖幾乎抵住了我冰涼的膝蓋,呼出的熱氣順著裙擺鑽了進去。

良久後,等另一隻腿的酸脹感也逐漸褪去。他直起身。

“感覺好多了。”我故作鎮定地說,“這值得一百個吻。”

“我發現你呀,總喜歡拿吻當作籌碼。”他盯著我,戲謔道,“那你又打算什麼時候兌現這份報酬呢?”

“彆急嘛。”我縮了縮脖子,試圖用堆在耳邊的鬆散發卷藏起發紅的耳朵,“來日方長。你已經是我的頭號客戶了,而且是唯一的客戶。”

他卻不依不饒,將我的臉扳回,用鼻尖親昵地蹭上來。

“總是習慣用賒賬來打發債主?可彆讓我等太久。”低啞的尾音掃過我的唇角,後仰的脖頸忽然被溫熱的掌心所承托。他的唇緩緩覆上來,先是拂過我的下頜,而後沿著脖頸一路吻下去。

“不然我怕自己會忍不住來強行討債。小家夥,我的利息可遠遠不止一百個吻。”

我的喘息聲從喉嚨裡溢出,手指不由得陷進他的後頸,微微用力,迫使那張臉從我的胸脯上抬起來。從車窗漏進的暖黃光在他眼瞼上流淌,將睫毛染成晃動的金箔,隨著每一次眨眼泛起細微波紋。

我透亮的甲尖開始沿著他喉結的凸起遊走,卻在觸到鎖骨時被猛然攥住。

“貪婪的債主先生……”尾音被猝不及防地吞入,化作皮革座椅上擠壓的細碎呻吟。玫瑰色的唇紅依次染上了他的嘴唇、下顎、鎖骨,還有更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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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刮擦著車窗,引擎吼出低音提琴的撥弦聲。裡卡多雙手扶著方向盤,襯衫袖口卷至手肘,隨著轉彎力度的變化,潛伏在小麥色皮膚下的青色溪流時隱時現。

前方的湖濱公路收束成一條光纜,往芝加哥的天際線鋪展而去。那些由人類的野心與欲望鑄就的龐然大物,突兀地插入夜空的心臟,在雲團之上搭建起一座座發光的迷宮。

“我們就像兩個逃犯。”我饒有興味地開口。

他微微轉頭,回應道:“那你就是我最甜蜜的共犯。”

“其實是你把我拐走的,對吧?你該不會是想把我帶到沒人的地方,對我做什麼壞事吧?”

“帶你去吃夜宵。”他無辜道,“這算不算壞事?”

“這可是會讓美少女長胖的壞事。”我嚴肅地點點頭。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快看三點鐘方向,”我忽而興奮地喊道,“那棟樓頂的霓虹燈,像不像融化了的彩虹糖?”

“副駕儲物格就躺著一罐彩虹糖,但你現在吃會粘牙。”

車胎碾過路麵凸起的反光帶,我癟了癟嘴,扭頭瞪他:“大球星,你的冷笑話就和芝加哥的路政一樣需要返廠維修。”

他悠悠看了我一眼:“看前麵,甜心。”

“看什麼?”我嘟囔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投向擋風玻璃。

就在此刻,那些如環形光冕般拱衛在我們前方的玻璃大廈,同時熄滅了燈光。如同某種巨型水母猝然收縮起它的生物電流,霎那間,整座城市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這是……電力故障嗎?”我驚愕地出聲。

芝加哥市中心停電?老天,這簡直不可思議!我敢打賭不出五分鐘,全城媒體都會瘋狂報道這起離奇事故。

“寶貝,”他的笑容竟然很燦爛,“再過六十秒,午夜鐘聲就要敲響了。”

“是啊,我的生日馬上到了。”我下意識地應和,話一出口,心臟猛地一緊,腦海中瞬時閃過一個近乎荒誕的念頭。

該不會,這個男人,他難道打算,搞出個超級大驚喜?不是吧——

忽然間,先是海軍碼頭方向的尖塔亮起鈷藍色的頻閃,繼而威利斯大廈樓頂的紅燈跳動起一明一滅的脈搏。

我緊張到無可複加,當默數到第十九次呼吸時,氣息被陡然迸發的光焰截斷。

第一束金光從約翰·漢考克中心的頂端迸射——三枚字母組成的“Zoé”沿著浮凸的X型黑色鋼骨,從一百層高度俯衝而下。

緊接著,西班牙語的生日祝福“Feliz cumpleanos”翩然而至,在水波蕩漾的水樓外立麵上,銀紅色的光粒順著弧形紋路蜿蜒滴落。於是無數熒光蟲群在漆黑的玻璃幕牆間蘇醒,整片天際線開始同步震顫。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裡卡多的拇指不知何時已輕輕摩挲著我掌心的生命線。

那串令人目眩神迷的字母光流,宛如流淌的星子,在水晶叢林間跳躍、閃爍,在麋鹿與薑餅的海灣中燃燒碰撞。

它們懸浮於高樓之上,倒映在瞳仁之中。

第二行葡萄牙語誓言也逐漸展開,整片銀河直直墜入摩天樓峽穀。

“Tu és a luz eterna da minha vida”

(你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光彩)

是整座城市突然被裝進萬花筒中開始逆向旋轉?還是我正墜入某個發光的漩渦?

等到最後一個字母在密斯設計的玻璃塔樓上炸成銀藍色的煙火,這場沉默的轟鳴才逐漸在我的耳蝸裡停歇。

“佐伊,19歲生日快樂。”他的聲音充滿歡喜,溢滿溫柔,“喜歡嗎?”

我猛地轉過頭,目光急切地落在他身上。

霓虹燈如同數百隻撲棱棱的光蝶撲向我們的車窗,他靜靜直視著前方,被切割成幾道熾熱、明豔的光焰,一側臉頰映在一池攪碎的紅綠之中,額頭之上則大放著藍與金的光彩。

他微笑著偏過頭來,我清楚地看到那抹玫瑰紅的唇脂仍然殘留在他的嘴角,藍光綠彩的影子在他的眼皮上旋動不已,而那雙望向我的眼睛,比這一道道各不相同的光斑,比黑夜裡的千斛明珠還要閃亮。

我的雙眼緩緩闔上又睜開,眼中滿是怔忪。

這個男人……

“喜歡。”我輕顫著眼睫,“這太震撼了。我從來,從來沒有想過,你會為我做這些。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的聲音變得渾濁不清,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意識到自己說不下去了。喉嚨像是被一團酸漲的棉絮堵住,我仿佛在哽咽。

“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我努力地,篤定地說著,從酸脹的心臟裡湧出無限喜悅、無限幸福的浪潮。

“甜心,”他輕聲喚我,“即使我能做到這些,可這一切,卻不過是我對你愛意的冰山一角。”

-

銀質餐叉與瓷盤輕觸的聲響懸浮在四百米高空,落地窗外的摩天樓群仍在為我的名字燃燒。

“三天後,這些光會溶解在芝加哥的雨裡嗎?”我手托著腮,天馬行空道。

坐在對麵的男人正在專注地剝蝦,手指被冰酒浸潤得閃閃發亮。當他把鮮嫩的蝦肉放入我盤中時,一滴金色的酒液順著他的腕骨滑落,在我的注視下,一直沒進襯衫的袖口。

我一口氣把所有的蝦都吃掉,等下一波蝦肉的間隙,又開始盯著玻璃幕牆上跳動的“Zoé”看,這幾個字母正隨著餐廳旋轉的節奏緩緩位移。

“如果你喜歡,可以讓它一直閃下去。”

這話說得有點霸道,我噗嗤一聲笑了,側過頭來看他:“我總不能過一輩子19歲生日吧?”

“隻要你喜歡,沒有什麼不可以。”

呦,更加霸道了。這個男人,今天是打算火力全開,花枝招展了嗎?

我搖了搖頭,舀起一勺綴著金箔的魚子醬,冰涼顆粒在舌尖爆開的瞬間,我想到了一個詩意的形容。

“它們會成為雲層裡的磷火,每年今天從密歇根湖底浮上來。”我迫不及待地說給他聽。

他微笑了一下。月光從玻璃穹頂的菱形切麵簌簌墜落,我們就像是被籠罩在一個懸浮於半空的光繭之中。他把又一批蝦肉倒進我的餐盤裡,而後擦了擦手,滑開手機屏幕,遞到我麵前。

“這是……一座小島?”

我看著屏幕上旋轉的3D島嶼模型,眼中滿是驚奇,“位於巴哈馬群島的北伊柳塞拉灣。巴哈馬?你想去那兒旅行嗎?感覺挺不錯的,你的遊艇正停在佛羅裡達海峽口吧?”我瞟了他一眼。

“或許我們可以直接開著遊艇去那裡?拜托了親愛的,這次一定得讓我來駕駛!從雅典回來以後,我就無可救藥地愛上開遊艇了。不過這得等我從中國回來以來再說。”

“甜心 ,這是你的島。”他一直麵帶微笑地聽著我說完,然後才開口,嗓音是一貫的溫和,卻讓我的雙眸霎時睜大了,“65英畝,永久產權——準確地說,是‘El martín pescador de Zoé’(佐伊的翠鳥)。”

我抬起目光,難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們曾一起目睹落日墜入墨西哥灣,也見證過太陽從愛琴海海麵徐徐升起。而現在,我找到了一個更迷人的所在。北緯25°11',西經76°14'——距離佛羅裡達僅220海裡,那裡的潮汐周期與佛州完全同步。”

“你是認真的?”掌心傳來布料被絞緊的觸感,我驟然回神,視線再度被那座浮現在浪尖上的鳥形島嶼攫住。

海水依然是一種藍綠色調,粉紅色的沙粒裹著被潮汐碾碎的月光螺殼,當鷗鳥掠過時,整片海灘會泛起貝殼內壁才有的虹彩。遠處的茂密叢林像是一片綠色火焰,隱約可見靜臥其間的飛機跑道和白色度假彆墅。

“它現在屬於你。拿騷土地局剛蓋完電子章——看這裡。”他滑動屏幕,頁麵切換成了一張帶有官方印章的產權證。

“它真的很美,你一定會非常喜歡。它恰好處在北大西洋暖流的分叉點,每年4月,哈勃島的粉砂會隨洋流漂來,形成季節性的粉紅沙灘。它還設有私人飛機跑道和度假屋。從奧蘭多直飛我們的小島,隻需要50分鐘。要是駕駛著遊艇從邁阿密出發,也不過是一個白天的行程。”

“你已經把它買下來了?”我夢囈般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仍然在微笑:“我籌備了好幾個月,巴哈馬允許外國人購島,但需要經過環境部評估和內閣審批,我一直擔心會趕不上你的生日。幸運的是,有一位內閣成員是我的球迷,他願意幫我稍稍推進一下流程。”

因為我拒絕了他送我一棟豪宅,所以現在他就要送我一座島?!老天,這究竟是什麼奇幻的展開!

我試圖從他的眼神中找到一絲玩笑的意味,卻隻看到全然的鄭重。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他舉著手機,聲音輕柔,卻似乎帶著一絲懇切,“因為這一次,我想送你的,是每一場日出日落,是盈盈沙礫,是無垠大海,是周而複始的潮起潮落,是那些永遠歸屬於你,卻又絕不會束縛你的美好。”

“佐伊,也許人們總將愛捧上神壇,讓它隻存在於縹緲的概念裡。但愛也可以這樣具體。你說物質的美源於情感的投射,那我對你的愛——超越一切、永恒不變的愛,傾注在這份禮物裡的愛,為什麼不能讓你坦然接受呢?”

我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話語卻在唇邊凝滯。

他的眸光漫上來時,那片海便淹沒了所有的聲響,甚至我慌亂的心跳都沉入到一萬英尺之下。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在柔波裡沉沉浮浮,碎成了一千萬片,又聚攏成一輪搖晃的月亮——原來人在極度溫柔的目光裡,真的會融化。我裸露的腳踝分明觸到了細沙流動的痕跡,潮水湧上來,帶來一陣陣溫暖的戰栗。

“可是,我要怎麼回贈這樣的……”

當潮水漸漸退去,那些卡在喉嚨裡的詞語,它們變成透明的蟹,舉著細小的螯足爬回深海。

“這樣的……永恒?”

“用你的此刻來交換。”他的呼吸與潮聲重疊,“用此刻你的快樂,此刻你呼吸的節奏,此刻你眼裡映出的世界,比真實更明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