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堂(1 / 1)

在花叢消失的地方,就映入了琥珀色的陽光。

我們悠然轉過一個巷角,來到了一條稍微寬闊一些的街道。這裡稀稀落落地栽著幾棵高大的歐洲七葉樹,枝椏被暑氣蒸得搖曳顫動,鳥兒在樹冠裡競相鳴囀,啁啾一片。

道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隻有白色的塵埃在空氣中飛舞,好似微不可察的鳶尾根粉末般飄渺。深邃的樹蔭、房屋的陰影與反射陽光的明亮區域間錯分布,呈現出素描般的效果。

夏天熟門熟路地在前方領路,偶爾停下來,嗅一嗅牆根和樹腳處那些被遺忘的氣息。當我們漫步經過那家名叫“樹莓與蜂”的咖啡館時,不由得駐足傾聽,裡麵正緩緩流淌出德彪西的《亞麻色頭發的少女》。

裡卡多進去買咖啡,我待在門口色彩豔麗的遮陽傘下,看著夏天鑽到灌木叢裡追逐一隻翩翩飛舞的大蝴蝶。

金毛犬時而衝刺,時而跳躍,蝴蝶靈巧地躲避,忽而飛起,忽而落下,最後優雅地轉身,飛向了不遠處教堂的山牆下。

這是一座小小的福音堂,四四方方的高樓,通體白色,樸素得近乎簡陋。

教堂四周被鬱鬱蔥蔥的雜草所圍繞,西側長著兩株消瘦的南歐紫荊,它們叢生著,依傍在教堂飽經滄桑的石牆上。東麵山牆則被一層綠油油的鐵角蕨覆蓋,一串風鈴草從最高處的裂縫裡鑽出,在空中搖擺著紫色鈴鐺。山牆下的草地則是西番蓮的地盤,幾顆雞蛋大小的百香果稀稀疏疏地掛在葉間。

夏天追著蝴蝶跑到那裡,一下就對這隻花枝招展的小東西失去了興趣,轉而對那些看起來格外誘人的果子嗅來嗅去。

這個小饞鬼。我無奈地搖了搖頭,踱步到夏天旁邊,俯身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這些若隱若現的綠色果子,自言自語道:“這些應該是野生的吧?會不會很酸呢?”

“這些果子還沒長熟。”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我們斜後方傳來。

我直起身,扭過頭,目光隨之落在一個穿著灰色襯衫的高瘦男人身上,他正向教堂門口走來。他頭發微卷,顴骨突出,手中提著一隻工具箱,雖然沒有穿著牧師袍,但他仍顯得體態端正,氣質莊嚴。

我眨了眨眼,完全轉過身來,帶著幾分試探道:“約書亞牧師?”

“佐伊,好久不見了。”他衝我點了點頭。

“您還記得我?”我不禁有些受寵若驚。

牧師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彎下腰來,伸手撫摸著主動蹭過來的大金毛。

“以前你經常和夏天一起過來。”他說道,“這些百香果等到外皮變成金黃色就可以吃了,屆時它們的味道會非常香甜。夏天之前吃過一次,看來它是念念不忘了。”

“哈哈,”我忍不住笑了,低頭看向金毛犬,“你還得再等一陣呢,你應該能聞得出來這些果子還沒成熟吧?沒成熟的果子會很酸的。”

夏天抖了抖身上蓬鬆的毛,走到我身邊,汪汪叫了兩聲。

“佐伊——”

裡卡多捧著兩杯咖啡,臉上洋溢著驚喜,快步朝我們走來,“約書亞牧師,您也在這裡,我原以為今天您不會來教堂。”

“教堂的地板有一塊總翹起來,我過來修一修。”牧師舉起手中的工具箱,向我們示意了一下,接著說道,“裡卡多,我們差不多快兩年沒見麵了,你最近還好嗎?我聽說你已經去了美國。”

“是的,我現在在美國踢球,過得還不錯。”裡卡多邊說邊走到我身邊,我伸手想去接一杯咖啡,他輕輕避開了,搖頭道,“咖啡很冰,我先給你拿一會兒。”

牧師靜靜地看著我們。“看來,你已經學會放下了。”他溫和地對裡卡多說。

裡卡多微笑了一下:“不合適的兩個人,再怎麼堅持,也不過是互相折磨。已經發生的事,再怎樣懊悔,都無法改變。牧師,這是您曾經教導我的,‘覆水難收,溯洄難涉,我們隻能心存希望往前走’,我現在才真正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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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托著腮,坐在長椅上,看著裡卡多幫約書亞牧師遞工具,後者剛拿著尖嘴鉗撬起了講壇旁的一塊老舊地板,現在正接過錘子,將用於替換的新地板牢牢固定在位。

牧師需要自己修地板這件事已經很接地氣了,而旁邊遞工具的人,竟然是卡卡……這誰敢相信啊!

我端起放在長桌上的冰拿鐵,吸溜了一口。夏天趴在我的腳邊,懶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身體,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那模樣,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與它無關,隻沉浸在自己的慵懶時光裡。

這所福音堂仍守著它的質樸無華。木質桌椅飽經歲月摩挲,往昔光滑不再,隻餘斑駁的痕跡。磚石築起的牆麵,既不見華麗的宗教壁畫,也未受粉飾的沾染,唯有寥寥幾塊鐫刻著經文的白石碑。講壇上空空蕩蕩,正對著我的那麵牆上,木質十字架默然鑲嵌其中,於幽微黯淡的光線裡,仿若超脫塵世的聖物。

我在兩年前的一個周末閒逛到這裡,當時教堂裡僅有二十來個教眾,約書亞牧師正站在講壇旁拉手風琴,一個領唱者帶領著眾人齊聲吟唱西班牙民謠。我被悠揚婉轉的歌聲所吸引,情不自禁步入其中。

小時候,我曾隨胡安和阿爾瑪參加過天主教堂的彌撒,那裡無一不是金碧熒煌、恢弘肅穆,如同踏入天國的畫卷。

數不清的玫瑰花窗似萬花筒般折射著陽光,將下方的鋪路石板染成彩虹般的絢麗色彩。穹頂之上,四壁之間,繪滿了栩栩如生的聖徒和天使,仿若從天堂翩然而至。最東端祭壇的後麵聳立著巨大的十字架和受難耶穌雕像,身披素色祭批的黑袍神父神情莊重,規模龐大的唱詩班立在聖壇兩側,他們的歌聲在宏偉空間中久久回蕩。

至於基督新教,儘管此前我也曾閱讀過不少資料,但那次走入福音堂,卻是我第一次親身感受新教徒的禮拜,沒想到它與天主教的彌撒儀式如此迥異,如此簡樸而不拘一格。

那次禮拜結束後,約書亞牧師主動從講壇上走下來與我交談。我與他分享了自己對宗教的見解。他則告訴我,他們信仰的是新教中的一個分支——福音派。

此教派強調個人與上帝的直接溝通,認為《聖經》是神的默示,並致力於在全球傳播福音。為此,他們秉持著一種寬廣的胸懷,願意包容不同教派之間的差異,傾聽多樣化的觀點,甚至毫不避諱地公開稱呼天主教徒為“弟兄”。

當我們談到“異端”時,牧師對我說:“信仰,其存在的意義絕非是要將我們彼此區隔開來,恰恰相反,它是一座跨越鴻溝的橋梁,旨在將我們緊密團結在一起。它教導我們要相互尊重和理解,即便我們來自不同的背景,擁有不同的信仰。”

我頗為讚同這種與時俱進的態度。那個暑假,我多次來到這所教堂,也就是在那時我遇見了夏天。不過,自從我將實地考察與文獻資料相結合,撰寫了一篇探討世俗化對基督新教影響的論文,並將其作為暑期實踐報告提交之後,就幾乎沒有再來了。

我摩挲著下巴,不禁感到有些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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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次回到馬德裡,是因為佐伊吧?”

我隨手從草地上拾起一根長長的草葉,逗弄著夏天玩。裡卡多和牧師在一旁的小徑上散著步。聽到這話,我裝作若無其事,卻不由得悄悄豎起了耳朵。

裡卡多輕輕應了一聲。“遇到佐伊是我的幸運,在此之前,我從未想到我的心態會因為她而全然不同。”

“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上帝的恩澤總是豐沛的,足以治愈傷痛,帶來新生。”牧師的語調平靜而篤定,“無論身處喜悅的巔峰,還是深陷痛苦的泥沼,主都與你同在,給予你力量和希望。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看到你如今能再次尋回內心的安寧。”

我察覺到裡卡多的目光柔和地落在我身上,下意識地側過頭,與他隔空對望。手上突然一輕,我低頭一看,原來是夏天一口叼走了那根草葉。我不禁啞然失笑。

“佐伊,我很久沒有在教堂裡見到你了。”約書亞牧師注視著我,“我記得你的觀點總是很有見地,讓人耳目一新。”

我做出一個略顯無奈的手勢:“牧師,我去美國讀大學了,學業和生活的忙碌讓我難以抽出時間過來。”

牧師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教堂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著,上帝無論何時都歡迎向祂而來的孩子。信仰絕非是我們前行路上的負擔,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自由,是我們永恒的依靠,是靈魂最終的歸宿。”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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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考不考慮換個職業?”

“什麼?”他投來驚訝的一瞥。

我們十指緊扣走在回程的路上,我輕輕晃了晃他的手。

“你不記得我們‘兩人一狗’冒險小隊啦?剛才我們遇見了一個真正的牧師,這樣一來,你的牧師身份恐怕得讓位了。”我微微揚起下巴,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得找份新工作,不然就隻能給我打雜了。唔,從此淪為女巫小姐的小跟班。”

“那也不錯,不知道女巫小姐管不管飯呢?”

“女巫小姐可不做慈善。”

“哦——”他失望地拖長了聲音。

“但你例外!”

“嗯?”這一聲是驚喜的感歎。

“誰讓我還欠你好多好多吻呢。”我小聲嘀咕,隨後,我正色道,“說真的,如果可以自由選擇,你最想成為哪種奇幻角色呢?”

“劍士吧。”

咦,他竟然選了一個衝鋒在前的職業。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但仔細想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直麵敵人,永不言棄。”他留意到我的疑惑,給出了一個簡潔的解釋。

我思忖了片刻。“要我說,你更像是個戰鬥牧師。”我的話讓他微微一愣。

“戰鬥牧師不僅能像劍士一樣勇猛作戰,還能為受傷的隊友治療,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承擔傷害。更重要的是,他是整個小隊的精神領袖。”我歪著頭,眼中閃著笑意,“這不就是我們的卡卡嗎?是進攻的核心組織者,也永遠是隊友和家人可以毫無保留托付與信賴的那個人。”

一種喜悅中略帶些許不好意思的表情,悄然浮上他的臉龐。“這可是很高的讚譽啊。”他輕聲說。

我們在一條岔路上和夏天分彆。

“快回家吧,乖孩子。”我俯下身,摸了摸夏天的頭,它衝我們搖搖尾巴,最後看了我們一眼,便轉身一溜煙地鑽進旁邊的一條小巷中。

“說起來,這一切還真有點陰差陽錯。你離開馬德裡的那個夏天,我恰好開始頻繁地出入福音堂。這讓我想到了佛教所說的‘一切皆由因緣’,還有道教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古希臘人也認為人類無法抗拒命運。還記得你之前提過的‘人生劇本’嗎?它不是已經在我們麵前上演了一幕幕巧合,來讓我們不期而遇嗎?”

“古希臘人眼中的命運,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神秘力量,”他接過我的話茬,“不過,他們也格外強調,人類要有反抗命運的精神,即便這種反抗最終可能如俄狄浦斯王那樣,以悲劇告終。”

“那你覺得,上帝在這一切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他沉吟了很久,才若有所思道:“上帝隱藏在幕後,不會直接乾預生活的細節,祂賦予我們自由意誌,讓我們在選擇中成長。”

“如果拿這話去問約書亞牧師,他一定會說這一切都是上帝的精心安排。他是個學識淵博、品德高尚的好人。隻是,每次和他聊到最後,他總會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導向傳教。”我瞧了一眼裡卡多,笑意掛上嘴角,“這也符合你們教派的宗旨。不過,你竟然一次都沒有向我傳教。”

“約書亞牧師有他傳播福音的使命。於我而言,用行動來展現基督耶穌的恩典,才是將祂的愛撒遍全世界的最好方式。”他微微搖了搖頭,少頃,發出一聲輕歎。

“之前,我和牧師的想法一樣,‘上帝會為我們做出最好的安排’。但這兩天,我忽然開始覺得,也許我們不能把一切托付給上帝。我一直都沿著那條既定的路線走著,坦途乍現,我就沉醉於順遂的歡愉;荊棘叢生,我又渾渾噩噩,接受所有向我襲來的痛苦。我總在想基督耶穌會如何評判我,我又該如何做才能令天父投下眷顧的目光?可其實,我再也無法像十八歲時那樣,給出篤定無疑的答案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當羔羊重陷迷惘……”我喃喃道。“你不覺得我也是一隻迷途的羔羊嗎?”忽然間,我的聲音帶著明快的調子重新響起了。我挽上他的胳膊,幾乎整個人都依偎在他身上。

他低下頭,眼中滿是寵溺,順勢將手臂收緊,讓我能更緊密地靠著他。

“你可不是迷途的羔羊,你是一隻聰明的小狐狸,心智堅強,思想獨立,你有勇氣麵對生活中的一切新奇和一切變故。你是你自己命運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