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和佐伊如今算是正式交往了?”
聽到這話,我的臉頰瞬間微微發熱,尷尬地叫了一聲“爸爸”,目光下意識地飄向坐在扶手椅上的萊昂。
“是的,先生。”裡卡多穩穩坐在我身旁,身姿筆挺,雙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膝蓋之上,脊背挺得筆直,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態。
萊昂的目光在我與裡卡多之間緩緩遊移,仿佛在仔細權衡著什麼。
“叫我萊昂就好。” 片刻之後,他友善地開口說道。
“萊昂。”裡卡多露齒一笑,這笑容讓隔著圓桌偷瞄過來的達尼爾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氣。我裝作沒聽到他和卡洛斯壓低聲音的讚歎:“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帥氣!”“那標誌性的笑容——”
“我向您保證,我對佐伊的感情完全發自內心。”裡卡多神色莊重,那認真的模樣就像是在對布道壇後的牧師宣誓一般,“這絕非是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做出的決定。我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深知這份感情對於我的重要性。”
萊昂微微點頭,而後與布蘭卡交換了一個眼神。
布蘭卡坐在靠近裡卡多的沙發上,溫和道:“我聽說你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說完,她扭頭對我們的廚娘道,“謝謝你,索菲亞,這些看起來非常美味。”她接過索菲亞從廚房端來的一盤巧克力曲奇。
“是的,夫人。”裡卡多回答。
“叫我布蘭卡就好。”她微笑著說,將那盤剛剛新鮮出爐、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小餅乾遞到裡卡多手邊,“來,嘗嘗索菲亞的手藝,這甜餅乾與茶可是絕佳搭配。”
他乖巧地聽取了建議,從盤子裡揀起一塊餅乾,又端起茶幾上的紅茶,輕輕抿了一口。“非常棒的組合,這種茶的味道很香醇,讓人回味無窮。”
“這是我和萊昂從中國帶來的紅茶。”布蘭卡抬手撫摸了一下鬢角,眼尾自然而然地暈開了一抹笑紋,“我對足球的了解其實不多,可家裡的小夥子們都是球迷。他們對你讚不絕口,說你品行端正,還獲得過世界級的足球榮譽,這讓我對你滿心好奇。如今看來,你確實是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非常感謝您的稱讚。足球是我的職業,我隻是儘我所能,努力做到最好。而友愛和忠誠,是我終生都需要踐行的品質。”
布蘭卡顯得很滿意,她饒有興致地和裡卡多聊起了足球。不出所料,她對足球的了解也僅限於那位以帥氣麵孔迷倒全球女性的大衛·貝克漢姆。
“我和大衛交情挺好,他確實英俊瀟灑。我還有一位朋友,舍甫琴科,他有著東歐風情的英俊相貌;另一位朋友克裡斯蒂亞諾,就住在馬德裡,同樣魅力非凡。他們都是非常優秀的球員。”
縱然他們如何出色,可在我這兒都比不上你。我百無聊賴地撥弄起牛仔褲上的毛邊,將線團越扯越長,目光漸漸落在旋轉樓梯旁那尊捧著陶罐、仿若陷入沉思的女人雕像上。你的麵容與氣質相得益彰,溫柔中蘊含著如熾熱火球般的強大能量。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的你。
“你還代言過阿瑪尼?”布蘭卡那滿含驚訝的聲音傳至我耳畔。他當然有足夠的資格。他肩膀寬闊,雙腿修長,穿上襯衫的模樣迷人得讓人移不開眼。隻需稍稍打理一下頭發,就能成為無可挑剔的模特。
我的視線又從雕像移到了旁邊的棕櫚樹盆景上。發現樹葉有些稀疏了,看來得提醒胡安,要讓園丁把這棵可憐的小樹搬到院子裡,讓它好好曬一曬太陽。哦,胡安這會兒還在病房裡呢,要是他在,肯定會爽朗地哈哈大笑,開上幾個玩笑,他自然也會很喜歡裡卡多。
兩人的話題很快轉到了足壇的趣聞軼事上。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布蘭卡這麼健談?我不禁暗自納悶,隨後決定上樓去看看阿爾瑪。她去房間裡拿老照片,已經去了好一會兒了。
就在我正要起身之際,萊昂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可以聽聽你對感情的看法嗎?”他平和地問。
我心中微微一緊,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回原位。
裡卡多深深看了我一眼:“我渴望穩定長久的感情關係。我把戀愛看作是一段尋找終身伴侶的旅程,它的最終目標是婚姻。”
萊昂微微挑起眉毛,似乎對他的回答頗感意外:“我聽聞你曾有過一段婚姻?”
刹那間,一絲黯然神色在裡卡多眼中一閃而過。緊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坦然道:“是的,我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經曆。我無意為自己的過去找借口,但那段經曆確實讓我成長許多。它讓我在對待感情時愈發審慎,也讓我更加明晰自己內心真正渴望的是什麼。我依然滿懷期待,盼望遇見那個攜手一生的人。”
“你認為這個人是我女兒?”
“是的。”
萊昂動了動嘴角,那表情讓人捉摸不透,既像是對裡卡多的認可,又仿佛帶著一絲保留。
“難以置信,卡卡居然坐在我外婆家的客廳裡,向我妹妹真情告白。”達尼爾的聲音幽幽傳來,打破了此刻的微妙沉默。卡洛斯輕輕拍了下他的腦袋,示意他小聲點。
“人們總是在追求正確,卻又對損失和錯誤深惡痛絕。”萊昂正色道,“是什麼讓你確信這個人就是佐伊?世上從不缺少年輕美麗的女孩,有一些具有出眾的才華和智慧,另一些則擁有卓越的品質。那麼,為什麼是佐伊呢?”
裡卡多頓時語塞。顯然,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之間難以找到合適的言辭回應。
見此情景,我清了清嗓子,向萊昂使了個眼色,滿心期望他能就此打住,彆再這麼步步緊逼。可萊昂卻故意移開了目光。我佯裝氣惱道:“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喜歡上玩宗教裁判所那一套了,爸爸——”
萊昂這才轉過頭,衝我挑了挑眉:“很嚴重的指控,小甜餅。”他又將目光轉向裡卡多,“請原諒我的不近人情。今天看到新聞時,我們著實吃了一驚,但我很高興佐伊能遇到像你這樣優秀的年輕人。以你的閱曆和品格,無疑會讓她在這段感情中收獲良多。我非常支持她儘情體驗生活,享受這段特彆的時光。”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在和你交談後,我發現你對待感情的態度與現在許多年輕人截然不同。專情,這本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尤其是在這個人心浮躁的時代。但孩子們,務必警醒,即使是再美好的品質,一旦走向極端,便容易使人陷入盲目,既看不清對方,也看不清自己。裡卡多,我必須問你,就像我之前問佐伊的那樣,你是因為什麼才愛她呢?”
裡卡多微微一怔,剛要開口回應,萊昂卻出人意料地抬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暫且不要說話。
“不必急於回答,給自己留些時間,在往後的日子裡去感受和思考。實際上,你甚至都不用回答我,畢竟,你真正需要回應的,隻有你自己的心。”
裡卡多再度愣住,下意識地轉過頭,恰好迎上我滿含同情投來的目光。“我爸爸是個熱愛探討哲學問題的建築師。”我無奈道。
“哈哈,這話說得一點沒錯。”阿爾瑪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手裡拿著一本相冊,她將眼眸輕闔成一彎細縫,打趣道,“所以呀,胡安和他這個女婿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
我眼睛一亮,趕忙往旁邊挪了挪,騰出沙發上的位置,衝阿爾瑪招手:“外婆,快來這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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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我小時候的照片。”我手指輕點著阿爾瑪翻開的相冊,向裡卡多介紹,“快瞧瞧這張,這是達尼爾,他十來歲的時候,又黑又瘦,簡直就像從遠古叢林裡竄出來的瘋狂原始人。”
“奶奶,我的照片就彆拿出來示眾了吧!”達尼爾發出一聲誇張的哀嚎。
“你是捎帶上的配菜。”我笑著調侃他,“不得不說,在你的襯托下,我顯得更加白淨了。”
“佐伊小時候漂亮得像個洋娃娃。”阿爾瑪滿眼慈愛地看著我。
“佐伊一直都非常可愛。”裡卡多讚同道。
“喏,就是這一張。”阿爾瑪輕輕翻過一頁,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
這是——我好奇地湊上前去,目光剛一觸及照片,瞳孔就瞬間放大了。
“這是我?”裡卡多錯愕道。
映入我們眼簾的這張照片裡,竟有一個年少的裡卡多!
照片裡的他,一頭棕發柔順而服帖,穿一件純白的T恤,穩穩地將一團粉泡泡糖似的小女孩抱在懷中。他們站在一家意大利餐廳門前,餐廳的遮陽篷紅白相間,窗戶上裝飾著兩彎蜻蜓觸須似的嫩綠色橄欖枝。
彼時二十來歲的他,綻放出燦爛笑容,一口潔白牙齒閃著微光,褐色眼眸清澈溫柔,如同長毛牧羊犬的眼睛一般。而他臂彎中的小女孩,一頭栗色泛金的濃密長卷發肆意垂落,一雙冷幽幽的碧眼,右手緊緊環住他的脖頸,左手牽著一隻正輕盈浮於半空中的銀色氣球。
“那是2003年的事了。”阿爾瑪回憶道,“那年佐伊才六歲,來馬德裡過暑假,我們就帶著她去西西裡島旅行,途中還特意繞路去了趟米蘭,就為了拜訪一位許久未曾謀麵的老朋友。那天中午,那位朋友帶我們去了一家非常地道的米蘭傳統餐廳。巧的是,你和你的家人就坐在我們旁邊那桌。”她朝裡卡多偏了偏頭,“當時有好幾個女孩過來找你合影、要簽名,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你是一個足球明星。”
“真的嗎?”趁著阿爾瑪停下來喝茶的間隙,我急忙問。
看得出,屋子裡除了阿爾瑪以外,每個人都露出了極其吃驚的表情,顯然,這件往事對他們來說同樣新鮮。
“媽媽,你從沒和我說過這件事。”布蘭卡滿臉詫異,忍不住說道。
“親愛的,我記得那會兒你正和萊昂在東南亞考察呢。”阿爾瑪輕輕放下茶杯,語氣溫和地解釋道,“那段時間,我們常常聯係不上你們。”
我擰緊眉心,陷入苦苦思索:“我記得小時候去過米蘭,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在那兒遇見過裡卡多。”
我試圖在記憶的深處挖掘,那些模糊的影像和遙遠的笑聲開始在腦海中時隱時現,浮沉起落,它們被一點點推擠著,衝刷著,顯露出棱角分明的輪廓。但關於裡卡多的記憶,仍舊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霧,執意從我手中飄去,留給我那片空蕩蕩、毫無所依的空氣。
阿爾瑪忽然露出一抹頑皮的笑意,對裡卡多說:“在餐廳吃飯的時候,佐伊不停地往你那邊瞧,我們打趣問她為什麼老看你,她脆生生地說‘我喜歡那個大哥哥’。”
裡卡多一下子笑出了聲,我感覺耳朵根開始發燙了。
“我真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我小聲嘟囔道。
阿爾瑪笑意盈盈地看向我,眼中滿是回憶的柔光 :“當時我們都覺得很新奇。你外公忍不住逗你:‘你昨天還念叨著喜歡半人馬喀戎呢,怎麼今天又喜歡起人類來了?’你回答說:‘因為這個大哥哥像天使。’吃完飯,你怎麼都不肯離開,還跑到卡卡身邊,仰著小腦袋,眼巴巴地望著他。卡卡瞧你可愛,便提議抱著你拍張照,這才有了這張照片。”
說完,阿爾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取下來,翻到背麵,上麵果然有兩行字:
給小佐伊:願你的世界永遠被愛環繞,願你像飛馳的足球一般,無論飛向何方,都能劃破長空,勇往直前!——卡卡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些字跡雖然已經褪色,但它們承載著的祝福卻依舊清晰。當時的裡卡多,那個被我視為天使的大哥哥,是小小的我對於美好事物的純真向往嗎?
一種奇妙的聯係,仿佛穿透了時空那層層疊疊的壁壘,將童年的我和現在的我緊緊相連。
時間,這位無形的雕刻家,或許能夠重塑萬物,悄無聲息地帶走無數的記憶碎片。然而,在它漫長的流轉中,總有一些情感,能夠抵禦時間的雕琢。它們如此顯眼,分辨它們就如同在碎裂一地的玻璃渣中撿拾起閃閃發光的鑽石。
於是,我們俯身將它們一一拾起,永遠鮮活地留存於心靈深處,讓它們在那裡紮根、抽芽、綻放、結果,直至這些情感最終成為我們性格中無法分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一種難以察覺的方式,潛移默化地塑造著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與理解。
“真是不可思議。”裡卡多凝視著照片,仿佛被某種魔力定住了目光。片刻之後,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阿爾瑪,與我的視線不期而遇。
“我想起來了,”他微微仰頭,聲音裡帶著一絲懷念的溫柔,“那是我剛轉會到米蘭的那年夏天。一次訓練結束後,安切洛蒂先生問我,家人是不是已經回巴西了。我告訴他,他們打算看完我的意甲首秀再離開。安切洛蒂先生就推薦了那家餐廳,他說那裡的米蘭菜地道正宗,堪稱一流。”
他將目光輕輕落在我身上,眼神中透著一種奇特而又深情的光芒:“你就是那個在餐廳裡的小女孩,有著一雙美麗的藍綠色眼睛。隻是那時,你的頭發還是卷的。”
“我小時候的頭發自然卷曲,”我解釋道,“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它慢慢就變得越來越直了。”
“原來是這樣啊。時間真是個奇妙的存在,它改變了我們的年齡、容顏、體態,乃至記憶。”他輕聲細語,仿佛在對自己說,又似在向我傾訴,“它改變了如此之多,可似乎又無法觸及那些真正寶貴的東西。”
“這簡直像是從三流愛情小說裡蹦出來的情節!”不知何時冒出來的達尼爾,突然發出一聲深深的感歎。
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他唰地一下抓起那張照片,像發現了稀世珍寶一樣,興奮地揮舞著,朝著卡洛斯衝了過去。
“快來看!這是米蘭時期卡卡的親筆簽名!”他興奮地叫嚷著。
“嘿!快把照片還給我!”我急忙跳起來,追著他滿屋子跑。
“拿卡卡的簽名球衣來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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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你在這兒沒有覺得不自在。”我陪裡卡多走到路邊,輕聲對他說。
“一開始確實有些局促。”他坦率地承認,“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氛圍變得越來越融洽,我感覺自己漸漸融入了你的家人之中。”
“我還是覺得很奇妙。”我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任由它徜徉在廣闊的夜空之中,“我是說,今天發生的一切。”
他追隨著我的視線。“你之前說過,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浪漫故事。”
“《帆船奇緣》?”我眨了眨眼。
“呃……”他想了想,挫敗道,“或許我們可以暫時當回人類?”
“如你所願。”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抿起嘴,嚴肅地點點頭,“好啦,我們現在變身完畢了,帆船人。”
“想知道我們的故事是如何開始的嗎?”
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側過頭來看他:“嗯?是不是這樣:很多年以前,一個小女孩在米蘭遇到了一個少年,遺憾的是,後來她完全忘記了他。可幸運的是,十二年後,她又重新遇到了他。”
他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所以你是真的把我忘了。”
“其實這樣也挺浪漫的,對吧?”我絞儘腦汁地說,“這意味著我會反複地愛上你。你瞧,我六歲的時候就覺得你像個天使。而現在,這個天使終於屬於我了。”
一大朵黑羊毛般蓬鬆的雲悄悄移開,將月亮從它的背後釋放出來,房子和樹木的陰影似乎在淡黃色月光的懷抱裡漸漸融化。
我看見他嘴角微微翹起。他站定在我麵前,輕柔地捧起我的臉。“我還有另一個版本的開頭,發生在這一切尚未開始之前。也許我們的人生故事,我早已在天堂讀過了,而我之所以選擇這個劇本,是因為這一生中有我認為值得的人。”
“那個人是誰?”
“小狐狸,你在明知故問。”
我的心瞬間變得柔軟無比。
“可你走過了人生的三分之一,我們才相遇。”
他的吻自我的臉頰徐徐滑落,最終,似蝴蝶停駐般,落於我的嘴角。“反過來說,我僅僅用去了生命的三分之一,就找到了你,愛上了你。”
“如果真有這樣的劇本,或許我隻是一個配角,遊離於主線劇情邊緣。你又怎麼知道,上帝對你的人生不是另有一種安排呢?”
“倘若真是那樣,”他的唇輕輕地擦過我微微顫抖的下唇,似從靈魂深處逸出一聲喟歎,“那我們就在命運的舞台上即興創作,跳出既定的劇本。因為我隻願與你共舞。”
我呼吸頻促,忍不住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頸,貼上他的雙唇。
“無論如何,我剩下的……三分之二人生,全都……屬於你。隻屬於你。”他斷斷續續的話語,被喘息聲切割成一片又一片,在月色溶溶的眼波裡,悠悠地、湲湲地飄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