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空間裡,許越沿著八歲時探尋的路徑往外走去,眼中的螢火隨著回憶的結束緩緩消散,很快就隻剩下一片黑暗,沒多久他就走出了防空洞。
他回頭看去,兒時望不到邊際的隧道原來這麼短,不過十分鐘就能走出去。
宋深的麵容一直盤旋在腦海中,他攥緊了拳頭,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為宋深洗刷冤屈,找到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剛出防空洞,手機便有了信號,多條消息傳來,許越點開微信,看到小賣部老板的信息:你是不是找人發了視頻?那個老師偷東西的新聞已經上熱搜第五了!
許越進入微博,看到熱搜榜第五的詞條是——海鎮老師有違師德,竟當眾偷東西。
點入詞條,看到的便是幾名微博大V的曝光和推文。林誌奇的個人信息早已被人肉出來,遭到網友的謾罵——
【666,被發現就下跪,真是好老師啊!】
【這樣有違師德人竟然做了老師,國家的教育係統在做什麼?】
【我就是海鎮三中的學生,我想舉報這名老師,他經常借體育課虐待學生!】
【不配為人者卻做了人,不配為老師者卻做了老師。】
【該死啊,還虐待學生!】
……
忽的,一滴水落在了額頭上,涼意沁入肌膚。許越抬起頭,才發現月亮已經隱入雲霧之中,天空下起了小雨。
一輛空車從不遠處駛來,許越連忙攔下它,鑽入其中。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戶上,彙成一股水路緩緩流下,窗外的千絲萬線,漸漸將天地縫合。
空中,霓虹燈光在雨水中變得朦朧起來,疾馳而過的殘影令他的思緒逐漸飄遠。
他想起小學時的一個雨天,滂沱的雨傾盆而下,經由樹葉,透過打開的窗戶濺到課桌之上。
同桌陳芳在桌洞裡翻找著什麼,她似是很煩躁,不斷地發出聲響。
忽的,她抬起頭,惡狠狠地盯著許越:“是不是你把我的筆弄丟了?”
許越疑惑道:“我沒有啊。”
陳芳盯著許越,似乎已經給他打上了偷竊的罪名:“你早上不是找我借過筆嗎?”
許越不解地看著陳芳:“可我中午就還給你了。”
陳芳叉著腰,氣鼓鼓道:“騙人,明明就是你弄丟了!”
許越委屈道:“我真的沒有。”
眼淚從眼眶湧出,陳芳的聲音帶上了哭腔:“那支筆是我媽媽從香港帶來的,要138塊才能買到,你賠我的筆!”
看到陳芳的眼淚,許越立刻慌了,他連忙道:“對不起,我幫你找。”
“一定是被你丟在哪個角落裡了!”陳芳站起身,指著許越命令道:“給我趴在地上找!”
許越顫巍巍地跪下,如一隻烏龜般,在地上尋找。同學從他的身邊路過,留下一地濕漉漉的臟鞋印。許越顧不上潔白的校服染上汙跡,顧不上雙手被雨水徹得冰涼,隻盼能在地麵上尋到筆的蹤跡。在哄笑中,他將頭伏得更低了。
忽的,臟兮兮的小手被一隻溫涼的手拉住,他抬起頭,望見宋深緊皺的雙眉。
宋深將他拉起,帶著他走到陳芳麵前:“陳芳,你把書包打開,讓大家看看筆在不在裡麵。”
陳芳的臉騰地就紅了:“班長,你怎麼老是向著那個死胖子!”
“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你不能因為許越的身材就出言諷刺他。”宋深站得很直,擋在許越麵前,就像護著孩子的大雁,“既然你說你的筆丟了,那肯定不在你書包裡,你就打開讓大家看看嘛。”
陳芳緊攥著書包,麵色漲紅。
周圍的學生仿佛看到了好戲般,立刻來了精神,起哄道:“陳芳,你就打開看看唄。”
在同學們的附和聲中,陳芳不情願地打開書包,那支昂貴的筆就躺在其中。
陳芳驚訝道:“原來筆在這裡。”
宋深對陳芳嚴肅道:“向許越道歉。”
陳芳失聲尖叫:“為什麼?”
許越扯了扯宋深的衣角,小聲道:“算了,我沒事!”
宋深抓住許越的手,看著陳芳:“因為你汙蔑了他。”
陳芳扶著額頭閉了閉眼,不甘心道:“好吧,許越,對不起。”
許越連忙道:“沒事,我接受你的道歉。”
宋深轉過頭,看向許越:“許越,你不能因為彆人的惡意就委屈自己。麵對彆人的汙蔑就應該義正嚴詞地反擊!隻有你硬氣起來,彆人才不敢欺負你。”
許越點了點頭,奶聲奶氣地說道:“我明白了。”
後來他看到了一句話——優越感,隻不過是自卑感以倒立的姿態行走。
他這才明白,那些喜歡炫耀自己身份和家境的人才是內心最為匱乏的人。
他又想到宋深那天對自己說的話,突然有了勇氣去反擊那些欺負自己的人,而那些人也不出所料地四散而逃。
他這才發現,原來,他們都是膽小鬼。
此時,車緩緩停下,司機一句話沒說便打開燈,將二維碼遞了過來。
許越打開微信,支付了車費後便匆匆下了車,頂著大雨往小區裡跑去。
以前他總是裝作忘帶傘,那時候他都會可憐兮兮地對宋深說:“我沒帶傘,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每到這個時候,宋深便會拿出自己的傘,舉過許越的頭頂,將他們兩人都罩在傘下。
瓢潑的雨水中,這一把小傘仿佛能隔絕一切,成為一方屬於他們的小小天地。在這裡,兩個人的肩膀挨在一起,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周圍的畫麵在那一刻放緩,就像老舊的電影一般。雨水斜灑入眼中,世界突然泛著盈盈水光,在這雨中淪陷。
每次雨天的到來都會讓許越感到無比喜悅,因為這是能靠近宋深的、為數不多的方法之一。
淩晨一點,許越跑回家中,剛進屋就看到等在門口的楚鑫。
楚鑫一見到許越,連忙拿出準備好的毛巾,搭在他的頭上,擦拭起來:“都這麼大了,也不知道看天氣預報、帶雨傘。”
許越看著楚鑫頭發上的幾根銀白:“媽,我都十八了,不用這麼擔心我。”
楚鑫一掌拍向許越的頭:“多大在媽媽眼裡也是孩子。”
許越摸了摸被打痛的額頭,笑道:“知道啦。”
楚鑫催促道:“快去洗個熱水澡,早點睡覺。”
許越依言走入臥室,洗完澡便躺倒在床上。
他從枕頭下拿出宋深的遺書,將它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後,貼近自己的心口。
現在已經找到了汙蔑宋深的真正加害者,隻要讓受害者出來指認,並找到證據,就能還宋深一個清白。
下一步就是找到顧寧了。
看孫沁的表現,她肯定不會配合,隻有一個方法,就是跟蹤她。
明天就是高二放假的時間,也是高三生回學校拿檔案的日子,顧寧肯定不會回來,隻有孫沁去拿。她一定會把檔案寄給顧寧,隻要攔住快遞員,就能知道顧寧的地址!
想著想著,牆上的時鐘緩緩指向淩晨三點。
窗外夜色深沉,城市的夜在雨水的衝刷下顯得更加朦朧,許越在這破碎的世界中陷入睡夢之中。
一夜無夢,第二天,許越在鬨鐘的響鈴聲中醒來。
他伸了個懶腰,發現自己許久沒有睡過這麼好的一覺了。
他洗漱完,穿上校服、戴好帽子後便打了輛車抵達三中,走入教學樓。
四班的班級裡,班主任正慷慨陳詞:“希望你們借暑假時間多多補習,不要在下學期回學校後成績倒退!”他苦口婆心道,“高三是最關鍵的一年,我相信你們一定不會輕易鬆懈自己!”
班級裡的學生或埋首寫著暑假作業,或百無聊賴地打著瞌睡,他們都期盼著解散的那一刻。
“你們一定要抓緊時間,在大好的青春裡努力拚搏!”班主任伸出一隻手,握成拳頭,高舉在空中,“無愧老師,無愧父母,無愧你自己的少年時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班主任的長篇大論終於結束。他似是累了,長舒了一口氣,氣勢也弱了下來:“放假了,你們都散了吧。”
話罷,所有的學生都歡呼起來,他們快速將書包整理好,朝教室外走去。
雙馬尾少女跑到孫沁身邊:“孫沁,學校旁邊新開了一家冰淇淋店,要不要一起去吃?”
孫沁急匆匆地背上書包:“不好意思呀,小鑫,我要給我姐拿檔案,今晚不能一起走了,你先回家吧。”
“好,記得聯係我,暑假一起出去玩。”雙馬尾少女笑道。
孫沁點了點頭,她走出教室,朝檔案室跑去。
許越壓低帽簷跟上她。
檔案室。
返校的學生擠滿了房間,沒人管得了這群已經脫離了學校的畢業生,他們就像脫韁的野馬,用吵鬨聲證實自己的自由。
汗味在四周彌漫,許越隱藏在人群中,眼神始終不離孫沁。
等了許久,孫沁才擠到隊伍的前排。
窗外的太陽照在她的身上,將白皙的麵容曬得緋紅。她把顧寧的身份證複印件遞給管理員,並拿出承諾書,指著上麵顧寧的簽名道:“我替我表姐拿檔案,她是三班的。”
管理員仔細看過孫沁手中的資料後,從一眾檔案中挑出一份,遞給她。
孫沁接過它,走出檔案室,往學校外走去。
許越疾步跟上。
樟樹長廊上,樹葉浮動,陽光輕灑,落下一地的斑駁的綠蔭。
孫沁走在長廊的中央,許越則貼著樹木走,借著高大的樹乾隱蔽自己。
孫沁似是發現了什麼,頻頻回頭,而許越每次都搶在她回頭前閃到一旁的樹後。
身後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孫沁不由加快步伐,打了一輛車,消失在校門口。
許越看著遠離的車輛,連忙也上了一輛空車,讓司機跟上孫沁。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車緩緩停在西城區一個破舊的小區前。
孫沁下了車,跑入樓棟之中,拿出鑰匙,打開家門。
許越也隨之來到六樓,他躲入一旁的樓梯間中,借著高大的門板掩蔽自己。
等了兩個小時,快遞員才上門。
孫沁將封存好的檔案袋放入快遞箱中,遞給快遞員:“這是高三生的檔案,切記不要淋了雨水,一定要順利送達,謝謝您。”
快遞員點了點頭:“好。”
他在手機上操作完畢後就接過快遞箱,將箱子封好,貼上地址後,便往電梯走去。
孫沁的家門關上後,許越撐起麻木的雙腿,踉蹌幾步後疾步走向快遞員:“等等!”
快遞員應聲停下,不解地看向許越。
“這個快遞是不是要寄給一個叫顧寧的人?”許越問道。
快遞員警惕地看向許越:“你要乾什麼?”
許越靠近快遞員,撒謊道:“我是剛剛那個女孩的哥哥,她讓我再確認一下快遞箱裡麵的東西。”
快遞員搖頭道:“你讓她本人過來確認。”
許越知道自己的謊言太容易被拆穿,電光火石之間,他迅速伸出手,搶過快遞員手中的箱子,轉身朝樓梯下跑去。
“你站住!”快遞員的高呼從身後傳來。
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不得已,他隻能從樓梯上躍下,幾個轉身,消失在快遞員的視線中。
甩開快遞員一截後,許越望向箱子上的地址——雲上鎮,西寧路,月中小區,6棟5樓501號。
他將這個地址默念三遍記到腦子裡後,便彎下身子,將快遞箱放在地上,一溜煙離開了小區。
他不確定快遞員會不會將這件事告訴孫沁,但他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立刻坐高鐵前往雲上鎮,找到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