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越離開學校時整個人都是恍惚的。謊言、偽善、惡意、冷漠,一團團疑雲在腦海中聚集,迷霧重重,真相茫茫,事件背後的糾葛讓許越脊背發涼。
他拿出手機,打給李青:“李警官,我今天去學校了,我在監控室裡看到,小樹林裡有一個監控,正對著側麵的牆壁,如果性侵顧寧的罪犯想逃跑,隻有這條路可以走。但之前彭有成說,他可以確定小樹林裡沒有監控。所以,我肯定他在說謊,他一定隱瞞了什麼。”
許越問道:“您能不能幫幫我,和我一起問問彭有成,找到真相。”
電話那頭傳來尖銳的警笛聲,李青道:“許越,我這邊遇上了一個突發事情,北城有人要跳樓,我得去處理一下,等忙完我幫你可以嗎?”
“好的,謝謝李警官。”
許越答應了李青,可想找到真相的急切心情卻如同灼骨野火,在心口蔓延。
他決定,先去問問彭有成。
西城,華源小區。
彭有成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漫天的火燒雲延燒天空,整個城市靜悄悄的,被夕陽的餘暉包裹,泛著猩紅的光。
看著即將暗下來的天色,彭有成突然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稠雲擠滿眼睛,仿佛整個天空沉沉得要墜下來,窒息扼住喉嚨,他忍不住大口地喘息。
天邊的光線隨著他的呼吸慢慢變淡,直到天空被夜幕席卷,他才逐漸緩過神來。
自從三月十二日開始,他就再沒睡過一個好覺了,晚上無法入眠,白天又總在恍惚間見到顧寧和宋深,他們或在指責他,或在無聲地對他流淚。
他很害怕,卻無力改變。
“砰!”緊鎖的門被撞開,父親彭安國罵罵咧咧地走入房內:“又在睡覺!天天隻知道睡覺,你是豬嗎?”
彭有成望向彭安國,眼裡閃過一絲怨懟——
如果不是父親望子成龍的心,他就不會任由罪犯將性侵的罪名安在宋深的頭上,也不會高考失利,更不會造成今天的局麵!
這一切都是父親的錯!
他還記得高考時,他望著試卷上密密麻麻的字,腦子卻一片空白,他怎麼也解不開筆下的題目。
顧寧、宋深還有父親的身影出現在空中,他們環繞著自己,不停地說話——
為什麼你看到我被侵犯,卻躲了起來?
為什麼要裝作沒看到真相,任由罪犯誣蔑我?
兒子,高考加油啊,這是你躍入龍門的第一步,千萬不能考砸!爸爸的後半輩子就指望你了!
彭有成感覺思緒混亂不堪,仿佛有一團麻繩占據了整個大腦,越纏越緊。
他小聲道:“彆吵了……”
可腦海裡的聲音並沒有因為他的言語而停下,反而越來越大。
彭有成近乎崩潰地大吼道:“彆吵了,彆吵了!”
他的喊叫引起了監考老師的注意。老師走到他的身旁,敲了敲桌子,壓低聲音道:“喊什麼喊?這是高考啊!再發出聲音你就彆考了!”
彭有成連忙低下頭,他努力地深呼吸,可眼前的試卷卻變了景象,題目像是由密密麻麻的黑色
符號拚組而成,一時竟無法辨識。焦急中,這些黑色符號突然分崩成無數碎片,湧向他幾近崩潰的腦海,他眼前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此時,彭有成從床上下來,怨恨地看著彭安國:“是啊,我是豬,那你是什麼?”
彭安國一愣,他沒想到一向乖順的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憤怒地抄起地上的雞毛撣子,朝彭有成身上抽去:“你就這樣對供你養你的老子說話嗎!”
彭有成一把抓住雞毛撣子,將它扔出窗外:“你除了會打我還會做什麼?”
他大喊道:“自從媽媽和你離婚後,我就一直在討好你。為了得到那一丁點的父愛,我做出了全部的努力,可換來的仍然是你的不滿和打罵!”
彭有成的雙眸蒙上了一層霧氣:“我不過是你拿來炫耀的資本罷了,你根本就不愛我!”他望著低自己一頭的父親,嘲弄道:“說到底你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自卑又無能。”
“你!你!”彭安國氣得心口發緊,他捂住胸口,下意識地將左手撐在桌子上,不可置信地望著彭有成。
彭有成將腦後的兜帽戴起,低著頭朝屋外快步走去。
他聽到身後父親的怒吼聲:“你走出這個家門就彆回來!”
彭有成把門狠狠摔上,往樓下跑去。
黑沉沉的夜如濃墨般在天邊暈開,街道上,星星點點的路燈逐漸亮起,小販在路邊擺起了攤位,開始叫賣。
一天沒吃東西,彭有成有點餓了,他在路邊攤叫了一份炒飯。等待時,他走到一旁的小巷裡,靠在牆壁上,從口袋中拿出一包煙。
高考後他就開始抽煙了,從一開始被煙霧嗆得直咳嗽,到現在已經能麵不改色的吸入香煙,並從中收獲零星快感。
他點燃一根煙,望向微風吹拂下的樟樹。
街道兩旁樹影婆娑,朗朗月光透過綠葉間的縫隙,灑在地麵上,一時間恍若銀河落水,整個街道都好似漂浮在繁星之上。
“呼——”
煙霧從口中呼出,他眯起雙眼,看著燈光下跳躍的灰塵,沉溺在五感的愉悅中,一時間忘記了彭安國的打罵、忘記了顧寧的遭遇,忘記了宋深的指責……
彌散的煙霧中,他緩緩轉過頭,瞳孔突地放大。
此時,一個黑影衝過了空中的煙霧,迅速奔向他。
那個黑影一把鎖住他的脖頸,直接將他按到牆壁上。
驚惶間,彭有成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為什麼要說謊?”
彭有成抬起頭,看到了許越。
自從上次被許越“襲擊”後,他就從同學那裡打聽到了許越的個人信息,得知他是宋深的好友。
香煙掉在地上,彭有成慌張道:“說什麼謊?”
許越咬牙切齒道:“我去過學校的監控室了,小樹林裡明明就有監控!”
寒意從腳底而起,彭有成打了個寒顫:“我……我記錯了……”
許越怒聲道:“你在包庇那個罪犯!”
彭有成顫抖著身子:“我沒有!學校監控那麼多,我怎麼記得住。”
許越壓在彭有成身上,恨意似要將他燃燒殆儘:“彭有成,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實話,我就放了你。不然我不保證會對你做出什麼事情!”
彭有成看著許越被怒火灼紅了的眼睛,吞了吞口水,掙紮許久,還是道:“我沒有說謊!我真的不記得了!”
忽的,他感覺壓在身上的力氣減小了許多,許越鬆開了對他的桎梏。
他連忙從許越身下掙脫而出,朝小巷外跑去。
可是,下一秒,一個重擊就落在他的後脖頸上。他的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不知道過了多久,彭有成在黑暗中醒來,他想要睜開眼,但眼皮卻被膠帶遮蓋,怎麼也睜不開。
他感覺自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雙腿被繩子緊緊地固定住,雙臂也被塑料紮帶鎖在了兩邊的扶手上。
他有些慌了,隻能徒勞地高喊道:“救命!救命!”
可回應他的隻有從四麵傳來的回聲。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處的彭有成隻覺得害怕不已,手心裡滿是汗水。
忽的,一個聲音傳來:“你知道這裡是哪兒嗎?”
是許越!
彭有成哀求道:“許……許越,放了我吧,求你了!”
許越沒有理會彭有成的話語,而是自顧自地說道:“這裡是97年就廢棄的防空洞,沒有人會來。所以,不管你怎麼叫,都不會有人聽到。”
彭有成歇斯底裡地吼道:“許越,你到底要乾什麼啊?!”
“我要乾什麼你不是很清楚嗎?”
聲音突然從耳側響起,一陣溫熱的呼吸鋪灑在臉上。彭有成頓感恐懼,他咽了咽口水:“我真的不知道啊,監控的事情是我記錯了,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你放了我好嗎?”
身前的人緩緩遠離,彭有成聽到許越的聲音:“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等你說出真相。”
話罷,彭有成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人用一個尖利而冰涼的東西抵上,接著,劇痛從手腕傳來,手腕處一片濕膩,空氣中似乎飄浮著血腥味。
“啊!”彭有成尖叫一聲,他沒想到許越會傷害自己,“你瘋了!你要殺了我嗎?”
許越迅速道:“我帶了急救包,隻要你說出真相,我就給你止血包紮,送你去醫院。”
彭有成大吼道:“瘋了,你瘋了!”
他猛烈地掙紮起來,可任憑他使出全身的力氣,身上的繩索也未動分毫。
偌大的防空洞很安靜,隻能聽到鮮血落在地麵的“滴答”聲響。
彭有成感覺體內的血液不斷流失,他的腦袋一陣陣發昏。
眼淚從眼眶中湧出,浸濕了膠帶,他聲音顫抖:“許越,你不能這樣,如果你殺了我,你會坐牢的。”
許越的笑聲傳來:“你既然願意為真正的罪犯開脫,就要想到今天的結局。”
“我說了,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彭有成用儘全力喊了出來,尖厲的聲音逐漸變成了哭嚎。
“滴答”聲仿佛索命厲鬼,將體內的生機一點一點地抽走,他感覺自己的雙唇已經乾涸,喉嚨口陣陣發澀,就連吞咽都變得困難。身體也沒有力氣了,哭喊聲漸漸變小,轉為抽泣。
許越的聲音再次響起:“你不覺得,等待死亡的過程實在是太難熬了嗎?”
“為什麼要為真正的罪犯開脫呢?他可是活得好好的啊!你要是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許越的聲音似乎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彭有成感覺死神正朝自己逼近,他的身體越來越冷,手腳冰涼,意識已經快要模糊不清。
“說出真相吧。說出來你就能活。”
彭有成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思考。
最終,他氣若遊絲道:“我說,”他似是認命了一般,“我說……”
2019年3月12日,晚上十點半。
罪犯翻牆走後,彭有成聽著顧寧的哭聲,隻覺得身體一陣陣地發麻。他等了許久,才站起身來,費力地從牆壁翻出學校。
可當他剛落地時,一個如惡魔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喲,書呆子,你看到了啊?”
是曹爽!
似有一股電流從腳底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彭有成渾身戰栗,眼淚立刻湧了出來,他連連擺手:“沒,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
一拳頭揮來,將彭有成的臉打偏了過去。
曹爽麵色陰沉:“回去。”
彭有成害怕地看著曹爽,哆嗦著身體:“去,去哪兒?”
曹爽將他猛地推向牆壁:“翻牆回學校!”
疼痛從胸前傳來,彭有成發出一聲悶哼,恐懼驅使他再次翻回學校。
曹爽也跟著翻了進來,他指著顧寧,對彭有成道:“你也去。”
彭有成瞬間就明白了曹爽的意思,他連聲拒絕:“我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這種行為已遠遠超出了彭有成的道德標準,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麵色慘白地看著曹爽。
曹爽攥住彭有成的衣領,威脅道:“你不去,那你以後就代替宋深。”他咬牙切齒道,“你也想被我玩死嗎?”
曾被曹爽欺淩的畫麵湧上腦海,彭有成麵如死灰,除了點頭彆無他法。
黑暗中,兩記腳步聲重新籠住了躺在地上的顧寧。
防空洞中。
彭有成將那天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告訴許越:“我沒辦法啊,我真的沒辦法,我除了聽話,還能怎麼辦?”他哭泣道,“我不想傷害顧寧,但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許越深吸了一口氣,平靜的語氣之下隱隱湧動著風暴:“那天的監控為什麼壞了?”
“我刪掉了。我爸是管監控室的,我有他的鑰匙。”彭有成雙唇發白,哆哆嗦嗦道,“我怕小樹林裡有監控,就偷溜進監控室,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的監控刪掉了。”
“撕拉”一聲,劇痛從眼皮傳來,膠帶被撕開。
彭有成費力地睜開雙眼,眼前的景象明明暗暗,虛晃得他頭暈。
他花了許久才看清——
他的手腕並沒有流血,隻是被劃出了一道很淺的紅痕。一旁,許越的手機正播放“滴答”的落水聲,屏幕上顯示著正在錄音。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
一股憤怒湧上頭頂,但當他看到許越眼中的恨意時,憤怒又被恐懼所替代,他不知道得知了真相的許越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報複自己。
可是下一秒,事情並沒有按照他所想的那樣進行。
許越拿出刀,將繩索割開,威脅道:“你要是敢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就真的割斷你的手!”
彭有成似是被嚇到,他惶恐地點著頭,將斷裂的繩索扔到一旁,朝防空洞外跑去。
腳步聲逐漸遠離,周圍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許越隻能聽著自己搏動的心跳和緩緩的呼吸聲。
他看著漫長的隧道,回憶跌入周圍的黑暗之中。
一瞬間,漫長的隧道裡亮起了無數的螢火,將整個防空洞照得恍若白晝。
他仿佛看到八歲時和宋深一起在防空洞裡的場景,那時宋深牽著他的手,一邊和他對話一邊尋找出口。
宋深問道:“許越,你覺得人有靈魂嗎?”
這個問題超出了許越的認知範圍,他茫然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宋深似乎比同齡人要成熟,總能說出不符合年齡的話來:“我覺得是有的。我給你講兩個故事吧。”
許越點了點頭:“好。”
宋深舉例道:“國外有一個實驗,實驗對象是一名死囚,他獲得了一次選擇自己死亡的方式——失血過多而死或是吊死。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他繼續道:“實驗過程中,他被捆在床上,並蒙住眼睛。科學家在一旁製造出滴水的聲音,讓他相信這是他的血落在地麵上的聲音。結果過了一段時間,他真的死掉了。”
許越聽得入了神,逐漸忘記了剛剛被毆打的痛苦。
宋深看著許越:“還有一個實驗,科學家將被試A帶到一間空房間中,並讓他看到一個場景——實驗人員B被捆在一把椅子上,一位醫生用火鉗從爐中夾出一個被燒得通紅的硬幣,然後把這枚硬幣放到那個人的手臂上。一聲慘叫響起,那個人的手臂上立刻出現了一個硬幣大小的傷疤。”
“然後科學家將被試A領到室內,把他牢牢地捆在椅子上。然後,從爐中夾出一個同樣燒紅的硬幣放在被試A的手臂上,結果他的皮膚上真的出現了一個硬幣大小的三度燒傷疤痕。”
宋深繼續道:“但是那個硬幣並沒有多高的溫度,不足以給人的皮膚留下傷痕。”
許越崇拜地看著宋深:“宋深,你怎麼懂這麼多呀?”
宋深靦腆地笑了笑:“最近看了一些心理學的書。”他接著道,“我覺得這兩個實驗可以證實人是有靈魂的,至少證明人是有一個超越□□的精神體!”
許越兩眼放光,不住地點頭。
宋深捏了捏許越的臉頰:“所以,如果我死了,我也會變成靈魂守在你的身邊,一直保護你。你什麼都不用怕,隻管往前走就好了,我永遠在你身後。”
那一瞬間,許越突然覺得,長長的隧道似乎並不可怕,因為黑暗裡有太陽出現了。宋深就是那輪太陽,永永遠遠懸停在他的頭上,哪怕黑夜降臨,也如白日般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