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越打了一輛車,再次前往宋深家中,想要找宋年拿到遺書。
窗外的景象緩緩後退,車停在了紅燈前。
馬路邊,一群穿著校服的少年少女圍聚在一起,其中一名少女揚起燦爛的笑容:“我考了570分,過了今年的一本線。”
旁邊的少年恭維道:“厲害啊,我隻考了個二本,可惜咯,不能和你上一個大學了。”
少女抬腳輕輕踹了他一下:“去你的,誰要和你一個大學。”
少年們的笑聲傳了過來,許越卻覺得異常刺耳。
如果宋深還活著,他本應該也像這樣無憂無慮地笑著,而不是躺在冰冷的盒子裡麵,變成再也不能言語的灰燼。
“你們聽說了嗎?三中的狀元自殺了。”少女雙手握著書包的肩帶,表情誇張地說出宋深的死亡。
少年點了點頭,唏噓道:“我知道,都上微博熱搜了,聽說是因為家暴自殺的……”
綠燈亮起,車開始向前駛去,少年的聲音漸漸被風吹散。
許越打開手機,發現宋深的死衝上了微博熱搜榜第一。
有人說宋深是因為承受不了高考的重壓,認知失調,誤認為自己考得很差,最終去尋死。留言下麵有心理醫生呼籲家長和老師多多關心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還有網友說宋深心理承受能力太差,這麼輕易就選擇自殺,就算活著將來也會因為社會壓力自殺。
還有人說宋深是因為女朋友跟彆人跑了,做了一個老頭的情人,他接受不了,選擇自殺。大家都在為宋深的父母感到可惜,白白養了這麼多年,最後為了一個不值得的女人自殺。
許越將網頁向下滑動,發現一條評論被點讚上了高位,一個自稱是宋深同學的人說,宋深是因為家暴而死,並列舉了多條例子——宋深曾帶著渾身的傷痕到學校;宋深曾給喜歡的人寫情書,在被父親知道後,狠揍了一頓;宋深的父親曾在學校裡掌摑宋深……
下麵還附上了宋父扇宋深巴掌的圖片。
網友們紛紛評論:
【什麼鬼,還是人嗎?這父親禽獸不如啊!】
【家暴真是可怕,不配當父母卻生了孩子的人太多。虐待、家暴、精神控製、挫折式教育……不知道毀了多少孩子。】
有人將宋深的父母人肉出來,說他們是社會的毒瘤,並發上了宋年以及李春芳在葬禮上的照片。
宋年穿著黑色的短袖長褲,胸前彆著一朵白花,和來參加葬禮的人握手。
李春芳畫著淡妝,穿著黑色的長袖長褲,麵容平靜地招待來往的賓客。
網友立刻爆發了激烈的討論:
【兒子都死了還化妝?為什麼還能有心情打扮得這麼精致?下一步就是當網紅開直播賺錢了吧。】
【這女的身材不錯,還穿著高跟鞋,保養得挺好,不知道在床上會是什麼樣子。】
【一滴眼淚都沒有?看不出任何傷心。說不定是做雞的,養大的孩子估計也不是什麼好人,這樣挺好,一了百了。】
……
宋深的死變成了網友們茶餘飯後的談資,變成了營銷號用來圈錢的工具,變成了人們口誅筆伐的狂歡。
憤怒湧上心頭,許越在一條高讚下評論:未知全貌,不予置評!
“到了,23塊,微信還是支付寶?”
司機的聲音將許越從網絡世界拉了出來,他付了錢後便下車,往宋深家走去。
等許越再次踏入宋深的家門時,打麻將的眾人已經離開了,隻留下脊背佝僂的宋年和憔悴不已的李春芳。他們正坐在矮小的椅子上,拿著宋深的手機,皺眉翻看著什麼。
他們像兩隻躲在地洞裡的老鼠,頭緊緊地挨在一起。
許越開口,打破了沉默:“叔叔,我想看看宋深的遺書。”
認清來人是許越後,宋年剛堆起的和善麵容瞬間碎裂開來。
他站起身,拿著手機,走到許越麵前,聲音有些顫抖:“你是不是喜歡宋深?”
許越一愣。最隱秘的愛在此刻被揭露出來,他有些不知所措。
宋年突然拽住許越,將手機屏幕遞到他的麵前:“你是不是喜歡他!”
亮起的光裡,黑色的字十分顯眼——
宋深,我的人生曾像在暗夜裡行走,你卻提燈出現在我的麵前。今後人生,我隻想陪在你的身邊,像你曾經保護我一般,保護你。
曖昧而隱晦,那是他給宋深發的最後一條消息,在那之後宋深就失去了音訊。
忽的,一道虛影閃過,拳頭砸在了許越臉上,傳來的力道令他險些跌倒。
宋年紅著眼,死死地盯著許越,怒吼道:“你這個變態!一定是你教壞了宋深!如果不是你,宋深怎麼會喜歡男人!”
許越呆愣地望向地麵,臉側生痛,但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到這一幕,李春芳衝了上來,拉開宋年:“老宋……”
宋年不斷喘著粗氣,紅著臉,指著許越的鼻子罵道:“滾!我們全家都不想再看到你!”
他走入房中,發狠似的把門狠狠關上。幾秒後,他沒有聽到預想中的撞擊聲,而是一聲隱忍的悶哼。
他轉過頭,看到門縫間卡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劇烈的撞擊下,手指已然發紅。
許越用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叔叔,我和宋深這麼多年的朋友,我不相信他一句話都沒有留給我,求求您,把他的遺書給我看看,可以嗎?”
嬰兒的啼哭從不遠處傳來,鄰居被吵到,推門而出:“老宋,在吵什麼啊?我家孩子還在睡覺。”
“孩子”二字刺痛了宋年,他抓起桌上的一張紙,衝到門口,把它塞到許越手裡:“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麵前!”
宋年用力推了許越一下,將門帶上。
太陽逐漸西斜,黃昏下,幾束霞光穿過天邊的彤雲照在許越身上,在他的臉上割下一道陰影。
手中的紙沾了些許灰塵和血跡,鋼筆寫的字清秀乾淨,卻字痕極深,像是寫儘了最後的生命。
借著太陽最後的光亮,許越看到了遺書的全貌——
當你看到這封遺書的時候,我已經死了。這些話在我的腦中反反複複修改了很多遍,最終還是決定以文字的方式寫下來。
這些年我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跌跌撞撞,找不到落腳的方向。我一直在低空飛行,這種感覺幾乎讓我窒息。
爸,你總說希望我早點死掉,但如今我的死亡與你無關,希望你不要為此感到困擾。
顧寧,我不恨你,我知道你一定有難言之隱,你隻是做了一個自己認為正確的決定。
許越……你一定會怪我什麼都沒有告訴你,但這是我一個人的困境,它就像一個沼澤,使我越陷越深,我隻希望你能離我遠遠的。
自此,我的生命結束了。
以後,風往哪兒飛,我就往哪兒走。
2019年3月15日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原本的字句已變作無數碎片與線條,在黑與白的碎片中,許越看見,宋深噙著笑,隨風走遠。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不知何時,月亮已懸在了空中,自顧自地放出如霜般慘淡的光亮,大地白茫茫一片。
帶著熱意的晚風吹來,拂過許越潮濕的臉。他仿佛能看到宋深寫下這封信時的樣子——他一定是坐在家裡那個狹小的房間裡,以最濃烈的筆墨,與這人間做了永決。
為什麼要死?究竟發生了什麼?遺書裡的顧寧又是誰?
許越搜索整個記憶,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戴著眼鏡的虛影。
許越拿出手機,點開Q/Q的班級群,在群裡尋找這個名字,最終在最後一排發現了它。
頭像是一片漆黑,仿佛是裁下的一痕夜色。
他發送好友請求,很快,對方就拒絕了他。
許越發起臨時對話,打下一句話:我想知道宋深的事情,他在遺書裡提到了你。
等了許久,對方都沒有回應。
此時,Q/Q的班級群彈出一條消息。
曹爽:明晚十點,在萬豪酒店舉辦同學聚會,大家務必趕到哦!
王佳:Ok!
梁祁:+1
下麵是一眾學生的附和,唯獨少了顧寧。
忽的,一陣暈眩感湧上額頭,胃部傳來陣陣絞痛。許越這才發現他已經一天沒有吃過飯了。
他隨便走進一家飯館,下意識地點了宋深最愛的芹菜牛肉蓋飯。
他從小就不愛吃芹菜,曾經在宋深的鼓動下吃過一點,當時就癟嘴吐了出來。
如今再吃,他依舊覺得難吃,但似乎並不像曾經那樣難以下咽。
宋深仿佛就坐在自己的身邊,頭頭是道地說著:“芹菜牛肉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了,又能清熱解毒,還能祛病強身,你怎麼就不愛吃呢?”
許越像以前一樣,輕聲道:“味道太奇怪了。”
宋深的虛影將筷子的另一頭輕輕敲在許越的頭上:“真是挑食。”
不知為何,胸口突然泛起一陣酸澀,淚水從眼眶中流溢出來。許越努力想擦掉淚水,但眼淚穿過指縫,無聲地,曲折地,在臉上留下一道濕痕。
他猛扒了幾口飯,淚水和嗚咽混著濕熱的飯菜塞滿了口腔,像是要塞滿那空洞的心。
草草填飽了肚子,許越打了一輛車,回到家中。
楚鑫還沒有回來,黑暗仿佛藤蔓般攀附上來纏繞著整個房間。
許越洗完澡後就在床上躺下。
銀霜浸入房間,他看著宋深的遺書發呆,上麵的字像沙子般坍縮下來,陷入房間的黑暗之中。
許越將它貼近心臟,望向天花板,眼前的世界好像馬上也要崩成碎片,就和胸前這顆跳動著的破碎肉團一般。
恍惚之間,窗外的鳴笛聲逐漸遠去,行人的對話也歸入寂靜。
他仿佛又回到了八歲那年,那時他還是個矮墩墩的小胖子。
因為備受同學的嘲笑,許越說話變得吞吞吐吐,等楚鑫發現問題時,他已經成了一個結巴。為了讓許越能有一個良好的交友環境,楚鑫當下就決定將他轉學到花園小學。
轉學的第一天,他看到母親偷偷往班主任的手裡塞了幾張購物卡:“老師,拜托您照看好許越。我不在意他的成績,隻希望他能快樂地學習。”
母親平時直挺的脊背在那時看起來十分佝僂。
班主任趙香自然地將購物卡放入口袋裡,笑道:“你家孩子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我會多關注他的。等會兒我就帶他到班上,做個自我介紹,讓孩子們都認識認識。”
聽到“自我介紹”這四個字,許越下意識的縮了縮肩膀,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拉住楚鑫的衣角:“媽……媽媽,我……我怕。”
楚鑫摸了摸許越的頭:“許越,你把同學們都當成小蘿卜墩,就不會害怕了。”
最終,許越在趙香的帶領下,如赴刑場般走入教室。
汗水打濕了他整個額頭,雙腿不住地顫抖著。他站在講台上,望著教室裡的一群“蘿卜墩”,吞了吞口水:“我……我……”
他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班上的同學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同學們的反應讓許越更加緊張,他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
忽的,一個男孩站起身:“都安靜!好好聽新同學說話!”
他係著紅領巾,在陽光下緊皺著眉頭,活像一個小大人。
聽到他發出號令,同學們立刻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望向許越。
趙香向許越介紹道:“這是我們班的班長宋深。”
許越看著講台下的一雙雙眼睛,突然“哇”的一聲,開始大哭起來。趙香沒有辦法,隻能替他做自我介紹:“這是許越,大家以後和他好好相處。”
她指向一個空位:“許越,你坐在陳芳旁邊。”
許越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哆哆嗦嗦地走到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女孩身旁。
陳芳很嫌棄他,一下課就跟他約法三章,用粉筆在桌子中間畫了一條線:“這是‘三八線’,你不許越過!”
許越連連點頭:“好。”
等了許久,也沒有人主動找許越玩。他隻能低著頭,在桌洞裡轉魔方,很快,六麵就拚成了。
“你這麼厲害呀!”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許越抬起頭,望向宋深。他看到宋深的笑臉,似是被嚇了一跳,手中的魔方掉到了桌洞裡。
宋深笑容燦爛:“可以教我玩嗎?”
許越低下頭,漲紅了臉,他想大聲說“好”,但有一股氣一直卡在喉嚨口,讓他發不出聲。直到上課鈴聲響起,他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他看到宋深失望地走了,心裡難過不已。
中午吃飯休息時,他走出教室,想到天台上吹吹風,卻在樓梯上意外聽到陳芳和彆人的交談。
“新來的那個胖子真的好惡心,我第一次見一個人胖成這樣,像頭豬一樣。”陳芳厭惡的聲音傳入許越耳中。
“是啊,怎麼會有人連話都說不清楚,跟個啞巴似的。”
許越頓時感覺如墜冰窖,委屈湧上心頭,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忽的,宋深的聲音傳來:“中午是用來休息的,不是用來說人閒話的!”
他仿佛神祇般降臨,撥開雲翳,將陽光慷慨地灑在許越身上。
陳芳不滿道:“班長,你怎麼老為那個胖子說話。”
宋深的聲音正義凜然:“作為少先隊員,我們應該尊重並愛護每一個同學。”
另一個同學道:“算了,我們走吧,回去午休了。”
陳芳攬著另一個女生的手往出口走去。她們在看到許越後都嚇了一跳,隨即露出厭惡的表情,側身避開他,匆匆下了天台。
許越似是下定決心般握了握拳,勇敢踏上樓梯,走到天台。
那時宋深正望著天空,輕風吹動少年的白色襯衫,陽光披散在他的身上,為他籠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那一刻,許越以為自己見到了超級英雄,他無比崇拜地望著宋深。
如果能和他做朋友就好了。許越暗自想著。
他背著手,來回攪動著雙手食指,在天台中心站了許久。
宋深轉過頭來時被許越嚇了一跳。
許越愧疚道:“對……對不起……嚇……嚇到你了。”
宋深連連擺手:“是我自己沒注意,和你沒關係。”
許越的臉漲得通紅,不敢直視宋深。
宋深疑惑地看著許越:“許越,你是有話想和我說嗎?”
許越點了點頭,幾乎是用儘全力喊了出來:“我,我想,我想和你……”說著說著,聲音卻越來越小,最終歸於沉寂。
他低下頭,懊惱地想著,這次又失敗了。
可是下一秒,宋深卻朝自己走來。
他抬起頭,望見了這個世界上最燦爛的笑容。
宋深背著手,傾身向前,湊近許越:“許越,我們做朋友吧。”
少年一身微光,眉眼霽明。
許越一愣,那一刻,他感覺心裡仿佛被扔進了一顆泡騰片,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