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1 / 1)

瀕死之夏 羊駝仙女 6435 字 2個月前

黑暗潮濕的倉庫中,他躺在一堆垃圾上。

野狗將他的屍體啃食得不成樣子,流出的血跡已經乾涸,大大小小的蟲子在他的臉上爬來爬去,白色的襯衫上麵滿是汙泥和血漬。

一張皺起的紙被風吹到了腳邊,“遺書”二字黑得刺眼。

第一章真假

2019年6月18日,高考後的第九天,宋深失蹤了。

兩天後,一個流浪漢在一間廢棄的倉庫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他的臉被啃食大半,皮膚因為腐化變得很難看,他睜著絕望而恐懼的雙眸,仿佛在透過這個世界看著什麼。

警察很快聞訊趕來,他們準備提取倉庫的痕跡,但現場已經被野狗破壞,有用的線索微乎其微。

法醫通過肺組織的病理學檢查發現,屍體細支氣管壁有嗜酸性細胞浸潤、黏膜基底膜增厚和平滑肌細胞增生,並伴隨小葉中央型肺氣腫——也就是說宋深是因為哮喘猝死。

警方驗了遺書的真偽,確定上麵的字跡出於宋深之手。結合法醫給出的結論,警方判定他是為了自殺來到郊外的倉庫,結果哮喘發作導致死亡。宋深沒有隨身攜帶哮喘藥物,警方判斷他已經有了死誌,最終以自殺草草結案。

警方通知了宋深的父母,他們很快便趕到了警局。

看到眼前已經毫無聲息的兒子,母親李春芳撲倒在他的屍體麵前,發出尖厲的號叫,而父親宋年則在一旁掩麵痛哭。

6月23日清晨,許越下了飛機,匆忙趕到了靈堂。

一路上他的腦中都在重複播放宋父前一天和自己的對話。

“許越,深深他……死了。”宋年哽咽道。

那時許越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可傳來的真切痛楚,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自己是清醒的,緊接著他又以為自己接到了詐騙電話,可電話那頭確確實實是宋年的聲音,他聽了將近十年,不可能出錯。

許越愣愣問道:“怎麼死的?”

“自殺。”

聽到這兩個字,許越感覺頭皮一麻,仿佛有什麼東西訇然炸開一般,震得腦袋生疼。

宋年接著道:“明天是深深的葬禮,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應該希望你來。”

此時,許越站在靈堂外,看到滿臉疲憊的宋年:“叔叔。”

宋年點了點頭:“你來了。”

宋深看到,靈堂裡掛著一張少年的黑白遺照,照片上少年笑容燦爛、明媚而陽光。

許越怔怔地注視著照片,眼前的少年忽然變得模糊起來,他似乎沒有察覺眼淚在臉上慢慢淌落,聲音微微顫抖:“這是宋深嗎?”

宋年沉默地點了點頭。

看到宋年的反應,許越仿佛失了力般,緩緩跪了下來。

明明半個月前還在和自己談論高考,怎麼會自殺?

明明高考前還問自己什麼時候回來,怎麼能自殺?

明明說好了要考政法大學,當律師,為什麼要自殺?

許越的肩膀不斷抽動著,眼淚斷了線般落下:“宋深……”無法遏止的情緒在此刻傾瀉而出,他感覺自己的喉嚨仿佛被扼住了一般,隻能發出咯咯的粗礪聲響。

為什麼沒有發現宋深想自殺?明明他在短信裡多次提到好累、如果死了就好了,為什麼自己隻把這些當成是他壓力大的吐槽?為什麼沒有在那時候好好安慰他?

宋年看著眼前痛哭的少年,把右手搭在了他的肩頭,無言地拍了拍他。

許久,等許越止住哭泣後,宋年才道:“許越,明天深深就要火化了,你就送他最後一程吧。”

許越紅著眼點了點頭。

第二天,許越五點就起了床,在一片哀樂聲中,跟著靈車抵達火葬場。

他跟著漆黑的棺木走到了地下一層,屬於死亡世界的寒氣瞬間籠了上來,慘白的燈光下,他看到了一層玻璃。玻璃的後麵就是焚化爐,隔住了現世與往生。

殯葬工將棺木推到了焚化爐前,他打開棺蓋,宋深便映入許越的眼中——

他穿著一身乾淨的白衣黑褲,不再完整的麵容上依稀可辨生前的模樣,眉眼還是那樣溫和。

許越這才發現,宋深是真的死了。

他瘋了似的衝到玻璃前,不斷拍打著玻璃門,哭喊著宋深的名字,可棺材很快就被送進了焚化爐。

“請家屬到樓上等待。”殯葬工見多了生離死彆,用近乎冷漠的語調驅趕著許越。

可許越怎麼都不肯走,隻是愣愣地看著那台正在燃燒的爐子,不住地哭泣。

“許越,走吧。”

宋年走到許越身邊,攙著他到了樓上。

熱氣撲麵而來,陽光灑在了許越身上,死亡的氣息漸漸遠離。

他聽著耳邊不斷炸響的禮炮,隻覺得胃部一陣翻攪,讓他想吐。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撕成了無數碎片,宋深的麵容在上麵明明暗暗,又漸漸支離散落——

午休時他趴在桌上睡著,白皙的耳根微微泛著紅潤,他的呼吸淺淺的,像一隻正在酣睡的兔子。

放學的路上,他騎著單車,風吹過他的發尾,少年的笑燦爛似陽光,仿佛能衝破一切枷鎖,抵達最明亮的未來。

生日時,他閉眼許願,燈光照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在他的臉上打下淺淺的陰影,他睜開眼就被彆人抹了一臉的蛋糕,驚訝的表情在下一刻又變成了絢爛的笑容。

……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中年男人的樣子代替了宋深,許越望見宋年憔悴而蒼老的臉。

宋年疲憊道:“許越,結束了。我和春芳準備回家招呼親戚們了,你要不要先回家?”

宋年的手中捧著一個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盒子。看著這個盒子,許越知道宋深已經變成了白骨和灰燼,他已經永遠地走出了時間,自己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許越試圖擦掉臉上的淚水,可眼淚卻落得洶湧,苦澀在口腔中蔓延:“好,我馬上就回去。”

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便轉過身,徑直走出了火葬場,打了一輛車回到家中。

母親楚鑫看著一臉憔悴的兒子,想要安慰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哽在喉嚨裡的話語在半晌後才變成一句普通的問候:“回來了?”

許越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他頹然地走進房間,把門鎖了起來,躲進衣櫃,把自己蜷縮起來。

木板隔絕了陽光,隻有淺淺的光從縫隙中透過。

狹小的空間瞬間給了許越安全感,他的思緒漸漸放空,好像有一根麻繩在腦袋裡擰了好久,此刻卻舒展開來。

身體一陣接一陣的發冷,額頭卻一直在出汗。

他下意識地想攥緊什麼,便將雙手插進外套兩側的口袋。忽的,他的手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劃了一下,他攥住那個東西,拿了出來,是一張被折起的紙條。

他下意識地打開紙條,絲縷微光下,上麵用文字貼紙拚成了一句話——他不是自殺,而是謀殺。

是誰?是誰放進來的?

許越的雙手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幾乎是瞬間,他打開衣櫃,起身衝出房間,往宋深家奔去。

行人仿佛按了加速鍵般,在身邊迅速掠過。他聽不清周圍人的聲音,甚至在過馬路時差點被車擦到,也沒有任何反應。

他腦海裡隻餘下一個念頭:

快點,再快點。

他加速奔跑著,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喉嚨傳來充血的乾痛,他才緩緩停下,發現自己渾身冒著冷汗,已經跑不動了。

他這才意識到宋深家在十公裡外,走過去要三個多小時。

他連忙攔了一輛車,不到半小時就到了西城區。

他下了車,踉蹌著越過人群,跑入一個破舊的筒子樓,穿過已行過千百遍的漆黑樓道,踏入房中。

他看到狹小的房間裡擺著三張桌子,桌旁坐著一群中年人,他們正在打麻將,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

宋深的骨灰放在供台上,供台前放著幾個供果和幾盤吃食。

宋年則坐在陽台上,看著遠處抽著煙。

許越徑直走到陽台,對宋年道:“叔叔,宋深不是自殺。”

宋年回頭看了他一眼,疲憊道:“許越,不要鬨了,深深就是自殺。”

許越抬高了聲音:“我沒有鬨!”

他把紙條遞給宋年,宋年看了上麵的字後,憤怒道:“你這個小孩能不能不要添亂了!”

許越一愣,似是沒有料到宋年會是這樣的反應。

宋年站起身,神情悲痛,咬牙痛苦道:“我兒子已經死了,你為什麼要揪著我不放?”紙條從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許越的臉還掛著奔跑後的潮紅:“這張紙上寫得清清楚楚,為什麼您不相信?”

宋年絕望地看向許越:“因為他有抑鬱症!他幾次想死都被我攔了下來,他說過他不會好好高考,考完他就要死!”

“我不信!”許越拿出手機,激動道,“高考前一周他就跟我說了,他要考政法大學,當律師,他說過他會好好高考的!”

許越打開查成績的網站,在短信裡找到宋深的考號和密碼,輸入進去。

很快,成績就出現在屏幕上——

語文:135

數學:140

英語:145

文綜:220

總成績:640

許越把成績給宋年看:“叔叔,宋深他好好考了,你看!”

宋年看著眼前的成績,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眼淚蒙上眼眶,他痛苦道:“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救回你?不然你上哪個大學不好?”

上大學似乎成了他心裡的執念,成了他評判宋深唯一的標杆,成了他可以給予宋深父愛的砝

碼。

“宋深為什麼會得抑鬱症?”許越從來沒有想過宋深會得這個病,兩年前他出國留學時,宋深還是一個陽光溫暖的人,怎麼可能得抑鬱症?

宋年哭紅了眼:“一年前診斷出來的,我以為他就是學習壓力大,我管得太嚴了,他不高興。”

宋年脊背看上去異常佝僂,他好像一下蒼老了許多:“都是我的錯,是我教育的失敗!”

他坐到了地上,把手握成拳頭:“他以前就割過腕,從來沒有成功過,如果不是因為我的氣話,他根本不會死!”

他仍然記得最後一次爭吵,在狹小的屋子裡,宋深坐在飯桌旁,沉默地扒著飯。

宋年敲了敲桌子:“你是不是死了?吃飯一點動靜都沒有。你還是個活人嗎?”

宋深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有聽到一般。

“啪”的一聲,宋年把碗筷往桌上一扔:“宋深,你聾了嗎?聽不見我說話?”

一旁的李春芳不明就裡地望向宋年和宋深,也放下了碗筷。

宋深這才反應過來,意識到宋年在和自己說話,他放下碗筷,似是下了決心般,鄭重道:“爸,我想退學。”

宋年一掌拍向桌子:“離高考就剩下幾天了?你想退學?你瘋了嗎?老子到處借錢送你進私立學校,供你上了這麼久的學,就是想你考上大學!你現在說退學就退學?”

宋深情緒突然失控,把碗筷狠狠摔在地上:“你永遠都這麼想,你就是想讓我死!”

一旁的李春芳似是嚇到了,一句話都不敢說。

“又是死!”宋年站起身,用高大的身軀籠住宋深,“你不要再說你有抑鬱症了,能不能不要這麼矯情?一個大男人得什麼抑鬱症?你以為自己是娘們唧唧的女人?”

宋深嘴角扯出一個慘淡的笑:“行吧,你不是想我高考嗎?那我去考!我考完就去死!”他甩下這句話就往房間裡走去。

宋年被宋深的話激怒了,他抄起一旁的雞毛撣子就往宋深身上抽去:“想死是吧?好啊,那你去死吧,最好死得越遠越好!”

宋深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想到如今一語成讖,他死在了海鎮郊外的倉庫裡。

“清一色!”嘈雜的聲音打斷了宋年的回憶。

房間裡,一個男人把眼前的牌一推:“我胡了!哈哈!”

許越被聲音吸引,望了過去。

胡牌的男人大笑起來,露出滿口的黃牙。他的嘴仿佛怪物一般,在許越麵前越張越大,變成一口巨大的深井,如噩夢釀成的漆黑,把許越扯入吞噬。

明明是夏天,許越卻感覺異常寒冷,冷得牙關不住地打顫。

李春芳熄了火,從廚房裡走出,小聲道:“老宋,吃飯了。”

宋年抹掉眼淚,逐漸冷靜下來,對許越道:“回家吧,我和春芳要招呼親戚們吃飯了。”

許越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攥得緊緊的,掌心被刺得生疼,他蹲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紙條撿起,走出房間,打了一輛車到公安局。

他將紙條交給了警察李青。

李青剛大學畢業就進入了公安局,有著一腔熱血,追求正義,凡事都希望得到一個公正的結果。宋深的死被判定為自殺後就交由他來處理後續的事件。

他將紙條放入證物袋中,送去檢驗,一小時後才再次出現在許越麵前。

他穿著一身深藍色製服,提著證物袋,走向許越:“我們驗了紙條上的指紋,隻有你和宋年的,沒有其他人。”

許越著急道:“能找到放紙條的人嗎?”

李青望向許越的眼睛乾淨而直接:“你能確定紙條是什麼時候放入你口袋的嗎?”

許越思考了一會兒:“應該是在火葬場的時候。”

李青點了點頭:“我們會調查火葬場的監控,儘量找到放紙條的人。”他繼續道,“紙條上的話是用文字貼紙拚成的,如果沒有從監控裡找到那個人,我們還會查海鎮的文具店,看看這些貼紙到底來自哪裡。”

許越抓住李青的袖子,紅了眼:“你們會找到殺害宋深的真凶嗎?”

看著許越悲傷的表情,李青歎了口氣:“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又有遺書,加上死亡現場被破壞,找不到有力的證據,很難辦。”

“宋深一定不是自殺,”許越把成績單給李青看,“他高考考得這麼好,不可能是自殺。”

淚水從眼眶滑落,許越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們,再查查看,宋深一定不是自殺,我敢肯定。”

李青歎了口氣:“這樣吧,你留一個我的電話,如果有什麼消息我第一時間告訴你,你如果想到和宋深有關的線索也可以找我。”

李青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許越。

許越緊緊攥著那張名片,紅著眼看向李青:“我能看宋深的遺書嗎?”

李青為難道:“你來之前,我們剛派人把宋深的遺物歸還給他的家屬了。”

李青安慰了許越一會兒,便組織人手展開調查,留下許越一個人坐在公安局的大廳裡。

周圍很安靜,隻有警察走路時發出的啪嗒聲。

宋深燦爛的笑容再次映入許越的腦中,許越的雙拳漸漸攥緊,他感覺自己好像沉入了沒有邊際的黑暗中,在窒息般的死寂中漂浮遊蕩,找不到出口。

半晌,他抬起頭,下了一個決定——

不論紙條的真假,他都要找到宋深死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