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車馬葉尋溪總算看清了皇城中,真無一朵花。
連一朵野花也無。
恨一個人,恨到連她最喜愛的花草都儘數除去,卻餘那人滿宮的花香。
恨一個人,夷她三族,獨獨不許她死去,還讓他們的孩子成了太子——
這他媽的......算什麼!
這他媽的是什麼!
葉尋溪突然跳下馬車,忍著膝蓋傳來奔跑的劇痛,急急朝前麵最大最亮堂的宮殿跑去。
身後呼嘯而過的是宮人的呼喊,和扔掉轎子追趕的聲音,而他不管不顧,跑的呼呼帶風。
這次他看清了皇帝宮殿的名字,不象征什麼長命百歲,也不是什麼勤政愛民,亦不是千秋萬代,成洲幕居住的宮殿名——青魚殿。
很難想象這殿名是一位皇帝的居所,更難想象民間傳聞裡有幾分真!
你他媽到底愛不愛徐夭夭!不愛怎麼會親手替她製玉,愛的話又何苦夷她三族!幽禁數年!
豈又何至於......讓成起潤流落數十年,不敢回頭。
這一刻,他說不清是為誰憤怒,徐夭夭,成起潤,亦或是......自己。
大概還是內心最深處那個答案......
為了自己,也為了自己所認識的成起潤......
他的一鼓作氣,再二衝,三而更衝,卻沒等他踏進青魚殿正殿,一個身影急急撲向了他,葉尋溪第一反應就是刺客,但敢在皇帝居所行刺的人,而且這殿內殿外的侍衛宮人還在,更彆提暗處肯定有那些黑衣武士護著皇帝,他可是領教過那些黑衣武士厲害的。
所以這行刺的人是誰——
他膝蓋不穩,被撲的一個踉蹌跟那人一起滾進了青魚殿一間偏房,那人跌滾在他身上,葉尋溪則滾在地麵,發出不小的聲響,然而外麵侍衛跟沒聽到似的......葉尋溪決定提醒一下他們。
那人見他要掙紮,立馬出聲:“是我......殿下。”
“你他娘誰!”
“是老臣啊......”
“你他娘誰!”
“老臣......徐公啊!”
這顯然跟沒回答沒任何區彆。
葉尋溪默了默,覺得再問下去會氣死,還會被他壓死,壓低攢了很久的火氣,避免亂發的儘量平和道:“知道了......徐公,先起來。”
那徐公這才顫顫巍巍爬起來,葉尋溪依然是一腦子的徐公是誰,等得了自由,順了順氣,看清來人。
來人是一個腿腳靈活的老人,頭發上邊兒花白,下邊半白,精神頭看著卻十足,穿的是戰將的衣服,隻是鎧甲粗糙,刀痕遍布,一看穿著最多是個大頭兵,這麼大歲數的大頭兵......
此人見他還是一臉懵,終於沒再開口:“老臣徐公!”
而是開始自我介紹了。
原來此人乃是徐家三族開外的一族旁係,算得上關係較近的滿門抄斬幸存者,和徐家正宗一直來往密切,也算得上“成起潤”半個叔父,是活著的徐家人裡,徐氏三族儘滅後,唯一還得允許進皇城得見過當年已經成為太子的成起潤。
這些年徐氏男兒一直發配在各路軍中,自然連徐公這個半老人也不例外,葉尋溪看著他花白的頭發,破爛的鎧甲。這可真是不求軍銜,馬革裹屍的持續證明。
徐公和正宗徐氏親族大概不像,長了一張憂國憂民的臉,可能由於這些年過的太不如人意,風沙劍影,一張臉寫滿人生的閱曆,俗稱老態......算了,滄桑吧。
他又聽徐公坎坎坷坷說起這些日子太子殿下找著了,他得了成洲幕的旨意,在戰場上老死之前,終於得了恩告老回朝,得回皇城拜見。
葉尋溪聽懂了他的來意,但已經沒什麼力氣爭辯,言簡意賅的開口:“我不是成起潤,剛剛見了徐皇後,她也可以作證,我現在要去青魚殿見你們皇上。”
他頓了一頓:“我必須得回家。”
家裡老村長肯定還在等著教訓他,老村長夫人也在打酪漿,炸小魚乾了。
而徐公是個明事理的,先愣了一愣,再仔細看了看他,最後也沒開口了。
葉尋溪接著三言兩語,簡直語氣疲倦地再解釋了一遍,這也是希望待會兒他能幫著在成洲幕麵前做個證。
等他說完,徐公似乎也聽懂了,慢慢道:“那麼殿下......”
“我都說了我不是!”
“那麼這位小公子......”徐公看著他,一臉恭恭敬敬,“您有青魚佩,想來是認識太子殿下的。”
葉尋溪沒開口,半晌點了頭。
徐公又道:“那......您找得到他嗎?”
葉尋溪依舊沒開口,簡直不好直說你們找了那麼久都沒找到,亂抓人,抓錯了還讓被抓錯的人幫忙找是麼。
念頭剛轉完,徐公突然跪在了地上,特彆響的一聲,葉尋溪回頭看著他,本想伸手扶,又縮回了手。
不知為何,他有點不願伸出這個手。
見他如此,徐公又突然叩下頭,朝他一拜再拜,語氣滄桑:“隻有......太子殿下回來,我們徐氏......才有救,徐氏男兒郎沒有活路,女子老嫗也要沒有活路嗎?!徐氏從來不求大富大貴,便在權利最鼎盛時期,都不敢貪戀軍功,如今全族皆係希望於殿下......”
葉尋溪搖頭道:“可我不是......”
“您必須是!”徐公難得的變了語氣,不再哀求,而是老臉嚴肅,“莫說聖上默認了此事,就那夜知曉您回來的宮人,大臣不在少數,您若不是,這些知曉太子回來之人......為之令朝堂幾番爭辯乃至動亂的徐家支撐者如何處之,您若不是,日後二殿下繼位,太後必然不放過皇後娘娘,徐氏全族必滅,您若不是,您......您自己......自己也走不出這皇城。”
他說到最後一句深深歎了口氣,不知想起什麼老淚開始縱橫。
葉尋溪一怔,無奈問道:“什麼叫我走不出這皇城......”
他像是抓到了什麼關鍵線索,可依然一片模糊。
徐公這番話,他不是完全聽不懂,甚至......前麵的都能聽懂,唯獨最後一句——
而徐公已然泣涕漣漣:“這些年找尋您的人裡不止是皇上,也不止是想讓您回宮的大臣,還有......還有太後那......那毒......”
說到這徐公沉默了,開始發抖,抖的還挺久。
葉尋溪:“......”
葉尋溪覺得他應該是想說,太後那毒婦的,因為他說到太後又氣又怒又害怕的,身子都禁不住狂抖,花白束著的頭發也掉下一縷。
徐公抖完接著道:“凡是和太子有一絲瓜葛相似的,但凡被邱氏的人發現,往往還沒上傳消息到皇城,往往也等不到黑影衛前去確認身份,人就沒了,便連他們家人,也被儘數屠儘,這也是這麼多年,一直不停加緊搜尋殿下的原因,為了在太後那邊的人找到前,能安全護住您......咳......護住殿下。”
他說到最後,估計怕葉尋溪生氣,默默換了人稱。葉尋溪知道他還是把自己當作了太子,一時也不想與他再爭辯,繼續開口問:“你的意思......太後要殺成起潤,成......”
成洲幕卻是在保護太子?
他想起這一路上,那些黑衣武士......現在該叫黑影衛了,黑影衛對自己的......時刻“守護”,寸步不離,直到進入皇城。
聽他這樣問,徐公趕緊點頭,又趕緊道:“您隻有在皇城中,才是最安全的,隻有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她才不會把手伸長,伸到您,和您家人......屋下去,她是一國太後,好歹得顧著體麵。”
“體麵......”
葉尋溪又想起,那老妖婆太後說的那句話。
還有月光下,她傴僂的身影。
以及......她乾啞瘮人的語氣。
“你以為你父皇把我關在這殿中。”
“我便要不了你的賤命了?”
“難怪......”他喃喃。
難怪他回來都這些日子,成洲幕還一直一直把他關在東宮,除了固定的宮人,他出不去,其餘人也進不來,在這宮中,至少東宮中,他安全無虞。
而想讓他“名正言順”離開東宮,隻有宣召這個法子,而現如今能宣召太子的......
成洲幕沒有皇後,除了皇帝本人,隻有太後。
她要體麵,在皇城中,也在成洲幕眼皮底下,她動不了自己,宣召也隻是來個下馬威。
而自己若是逃出去......萬一他逃出去......
所以......
他出不去。
是......這樣的出不去。
太後要殺他,要殺“成起潤”,無論真假。
難怪徐夭夭是那樣憐憫的眼神,難怪徐公確認了他不是太子,卻依然當他為太子。
難怪她說......我護不了你,這裡艱苦,兀自珍重。
室內是一片沉默,徐公在等他自己想明白,而葉尋溪壓根兒沒想過自己已經在生死線上徘徊這麼久了。
成起潤......怎麼那麼難當,他......
他閉了閉眼,在滿室昏暗中緩緩又睜開,回頭看著窗外的斜陽,金耀滿門,連夕陽都這般貴氣啊皇城。
原來,他回不去,他是被黑影衛確認過身份才帶走的,想來這些年,他應是“坐實身份”第一人罷,因著他有青魚佩,這頭號鐵證。
而他與徐夭夭相似,二鐵證。
至於徐氏需要他,徐夭夭徐公不會拆穿他,三鐵證,而最後一個鐵證,他不得不留下來,是為了......自己。
見麵後的徐夭夭,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對他說那句話,那句抱歉......
畢竟......他人都在皇城了,不是成起潤,他必死。
而這些人......真的會在乎他是誰嗎?
這還他媽真是,活到這麼大不知自己爹娘身份如此顯赫!
他少時做過最大的夢,是比村長牛的一縣之長,如今......倒是破格圓夢了!
他腦子幾乎渾渾噩噩在天外飛了整一遭,才慢慢回神,這才想起還有個也挺慘的老頭他還跪著,他伸手扶起徐公,差不多的,也算接受了自己天潢貴胄的命運。
他道:“反正我人在這了......暫時出不去了對吧?”
徐公點頭:“這些年裡,黑影衛找到的寥寥無幾,帶回的更隻有您一個。”
還真是......天選之子啊......葉尋溪扶額:“我可以暫時......當這個太子,但你要幫我找一個人。”
徐公皺眉道:“您想找回真正的太子殿下?”
葉尋溪搖頭,要找得回,也不至於找那麼多年了......一個老頭看著再精神,也不可能那麼有精力。
葉尋溪答他:“不急,你先去幫我找我大師兄,他叫安載月,他會幫我的。”
而無論大師兄是先一步托個口信給他小漁村家裡人,還是幫忙找到成起潤......
無論怎樣,都好。
頓了頓,他又道:“對了,你也告訴我師兄。”
葉尋溪深呼吸一口氣,誠懇道:“告訴他,我......也會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