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相顧無言,良久,卻是徐夭夭淡淡從他臉龐移開目光,那神色比葉尋溪見過的月光還涼。
不該是這樣的,他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或許......又該是這樣的。
那女子緩步朝殿內走去,邊走邊慢聲道,聲音沒任何溫情:“你不是。”
這聲音依舊極冷,比她的目光還要冰冷,一瞬間葉尋溪都覺得不愧是成洲幕的發妻,同一個教開口說話師父。
可她剛剛看了自己......看了太子殿下“成起潤”這麼久,是真的沒有期望,也沒有失望嗎?他盯著她的背影,猛然提高了聲音:“青魚佩!”
沒有停頓,霎時,她立住了腳步,在微風花香之間。
葉尋溪從自己束著的腰間取下玉佩:“我有青魚佩!”
成起潤的青魚佩!
如果說全身上下唯一能證明太子身份的東西,除了這個他想不到還有什麼,總不會是他巍峨山十四弟子的大稱,和他村長兒子的勢力......
而他此前種種的懷疑......不解,在徐夭夭停下腳步的這一刻,有了所有的解釋。
成洲幕和徐夭夭都識青魚佩。
而隻有成起潤才有青魚佩。
當然——他自己也知道,不是有青魚佩就是成起潤了,一如對麵的女子看了他很久,能認出他不是成起潤。
即便他和她,有那麼一絲相似,但母親,不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兒。
葉尋溪看著她側過了頭,微彎的月牙眼裡有些許震驚,也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不解,不解他為何會有青魚佩。
葉尋溪也不知為何,看到她這副無論怎樣都淡淡的......冷淡的神情,就連詫異不解,都是淡淡的。
他總還覺得她其實該笑笑的,哪怕是為了青魚佩。
他皺眉道:“我的確不......”
“不是”的“是”卡在了吼頭,剛剛領他進來的那名宮女看到青魚佩聲音陡然也變高起來:“娘娘,是......是小殿下回來了。”
葉尋溪搖頭:“我......不是。”
他不是,他再次搖頭。
那名宮女卻接著道:“是!是!青魚佩!是娘娘給小殿下的青魚佩!”
葉尋溪一怔,青魚佩竟是徐夭夭給成起潤的,她才是原主人——
那名宮女又跑上前緊緊盯著葉尋溪,喜極而泣道:“瞧,多像娘娘!多像娘娘!”
她眼眶裡已經盛滿了淚水,葉尋溪實在不好打斷她此刻......真的可以說充滿悲傷的溫情。
想必有了玉佩,他這相似長相又加持了不少。
很多年沒見“小太子”,她哭的又悲又喜,嘴裡斷斷續續,一直在問他這些年過得怎麼樣,為何會到了民間,回宮後受了欺辱沒有。
葉尋溪被風吹的周身有些發涼的皺了皺眉,想起自己曾跪過一日的老寒腿。
欺辱麼,其實這算變相責罰了——
她又繼續開口,又哭又笑的樣子跟剛剛在門口見到成洲幕的冷淡表情全不一樣。
“小殿下......娘娘和奴婢這些年,沒一日不在等你回來......真的......等了好久好久......娘娘等了好久好久......”
等她又說又哭一陣兒,葉尋溪才頗有些無奈的打斷她:“姑姑,等一等......真......真認錯人了......”
最後那句,他聲音變得低小,實在不好開口,那宮女想必也沒聽到,隻沉浸在和小殿下重逢的喜悅中,頓了頓,葉尋溪繼續道:“我可否和你家娘娘說幾句。”
聞言,那宮女才點點頭,又看了看他,雙眼含淚的慢慢走到另一邊,好半晌,才又變回了先前端莊的模樣,隻是眼睛還在他周身打轉。
葉尋溪微微籲口氣,回頭看著徐夭夭,而這位皇後娘娘此時也回過了頭,這次很認真很認真地打量他,須臾,仍舊道:“你不是。”
葉尋溪也沒接話,慢慢握緊了手裡的玉佩,又拿了起來:“這是你的......是嗎?”
見他給玉佩,徐夭夭臉色終於開始變幻,慢慢皺起了眉,不知為何,這玉佩......葉尋溪怎地覺得她是不太想接過的。
半晌,她還是伸手拿了,在指間輕輕撫了撫,道:“你從何處得來。”
“成起潤給的。”葉尋溪答,除了這個,說彆的也沒什麼可信度。
他又不是太子,怎會有太子信物,隻能是成起潤自己給他的。
而成起潤之所以給他——
他答完這句,徐夭夭繼續撫了撫玉佩,而後輕輕歎了口氣:“他將玉佩給你。”
她靜靜道:“他不願回來。”
四下又是靜默,葉尋溪開口道:“當年大戰,太子殿下......”
他......
又是默了片刻。
“成起潤......”
他看著徐夭夭,問出了自己的猜想:“是自己跑出皇城的吧。”
沒有暗殺,沒有被邱皇後扔掉,成起潤是自己跑出去的,所以這麼多年,這麼多人找他,都找不到,找不見,他自己也沒想過辦法回來。
甚至於......把青魚佩給了他人。
而徐夭夭盯著青魚佩,盯了良久,又像在看彆的存在,最後抬頭看著他,那眼神裡,是說不出的哀歎和了然。
她最後道:“他還......活著對嗎?”
這是一個母親的問話,這是一個母親的反複確認......
葉尋溪點頭:“活著,一直都活著。”
活的好好的,沒受太多苦......遭太多罪,活在這天地間,活在離皇城很遠的天地間。
也活在葉尋溪知道......認識的人裡麵,隻不過這許多年裡,竟一直不知——那人是太子殿下。
原來......他和成朝太子,真的有關係。
徐夭夭沒再開口,她把青魚佩交給了那名宮女,才回頭看著葉尋溪:“這枚玉佩是他求娶我時,親手所製。”
他求娶......那個‘他’是成洲幕?
她喃喃繼續開口,似是陷入了一段不怎麼想記起的回憶:“後來邊關起事,他率兵動身平蕩,我便把玉佩給了他,以保平安,待那人得勝歸來時,我也即將臨盆。”
“臨盆?”
豈不就是徐家被滅族時候。
徐夭夭道:“罪名是謀逆,我的父親,哥哥們......在邊關戰役中,無一官半銜,打了一場又一場仗,而後被參奏,奏的是居心叵測,奏的是其罪當誅,再而後......”
她沒什麼情緒的道:“三族以內,隻剩了我和潤兒。”
葉尋溪沒說話,徐夭夭接著道:“我那日是想同父親娘親和我許多兄長一起死的,正好遇此事,我氣急攻心,孩子生不下來,我想著若是——也可以去見他們了,隻不想,那人帶著漫身血氣,走到我床前。”
那人......?成洲幕竟然還去了徐夭夭生產的宮殿——
葉尋溪微微垂下手,真的無法體會這無言的絕望,那是她親人的血,他渾身沾滿的逼近,她卻還要在他麵前——替他生孩子——
“他說,”徐夭夭那雙月牙眼終於彎起了弧度,卻是帶著說不儘的冰涼慚愧......和無顏,“我若是生不下孩子,或者畏罪自戕,徐氏滅的不止是三族。”
她微閉上眼:“在他麵前——我隻能活——”
她最後幾個字變得冰寒無比。
而葉尋溪記得起成洲幕每每看人時,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每每開口時,那沒有溫度的距離。
她慢慢睜開眼繼續看著他,恢複了先前的語氣:“後來我生下潤兒,昏迷了幾日,再醒來時,已經在這所冷宮了,而我的腰間,不知何時,重新係上了青魚佩,再後來,潤兒成為太子,被接離冷宮,我便把玉佩給了他。”
而再後來,你家潤兒就給了我......
葉尋溪微微張了張口,不知是風大還是被這玉佩的沉重激的一陣寒意,徐夭夭深深歎了一口氣,冰冷的目光終於從這些不怎麼美好的回憶裡抽回,眼神變得緩和,而後,她開口道:“你......”
她又默了下來。
聽她語氣,葉尋溪道:“我......”我如何?
她終是道:“抱歉了。”
葉尋溪怔了片刻,像是懂了她的意思,又像是不了解她的意思,他搖起頭:“可我......想回家。”
他知道......知道成起潤,徐夭夭的不易,能體會到成起潤在成為太子前與徐夭夭在冷宮這些年的艱難,他們的舉步維艱,步步為營,處心積慮......
也知道成起潤哪怕成為太子,那些年過的也定極是悲慘......
可他,很久沒回家了......他想回家,他......
徐夭夭仍舊道:“抱歉......”
她似乎還說了一句什麼,葉尋溪眼睛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再次清晰時分,已是一片濕潤滑落。
北風蕭蕭——
他慢慢走出了這所廢棄宮殿大門,一路上的花草再也吸引不了他的視線。
他伸手撫摸著自己腰間那片的空蕩蕩,青魚佩消失了,留在了這裡,也算......物歸原主了。
而現下他腦子裡蹦來蹦去,也隻剩眼眶濕潤前,原主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的場景。
漫天秋風花香,幽淨的宮殿院子前。
她清冷冰漠的聲音藏著一點憐惜,讓她的聲音變得溫情起來,他聽見她說:“我......護不了你,這裡艱苦,兀自珍重。”
這裡艱苦,兀自珍重——
珍重麼......她為什麼會這麼說。
他又為什麼......會留在這裡。
葉尋溪堪堪走出殿門便瞧著成洲幕喚來接他的車馬宮仆,突地......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