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他趕緊跳下攆轎,小宇子又是一驚,葉尋溪皺了皺眉,頗有些無奈,頓了片刻,到底還是隨著宮人整齊的步伐,緩之又緩慢慢步入太後居所——永康宮。
小宇子懸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永康宮進門就是倆延年益壽大烏龜石像,一左一右擋在門後,他看的一愣,打南邊兒迎麵又來個一臉慘白,兩邊兒塗了厚厚腮紅的中年胖太監,這白胖白胖的,臉上一坨腮,看著跟個壽包一樣......不怎麼想吃那種。
小宇子低聲在他旁邊道:“這是太後宮中的壽公公。”
葉尋溪:“......”
他頓了一頓,問小宇子:“哪個壽?”
“萬壽無疆......那個。”
葉尋溪扶了扶額,接著環顧四周,結合了情況......
小魚蛋的,這太後是想要活千百歲啊!
他正欲抬腳繼續走,小宇子思索片刻,扭扭捏捏,一臉不堪重負,葉尋溪盯了他一眼:“直說。”
“太後......太後......”
這兩句,他似乎跟刀架在脖子上一樣痛苦,驚恐,在對麵兒那壽公公走近前,終於低聲開了口,小小的聲音又抖又顫,葉尋溪差點兒沒把耳朵貼他臉上才聽清。
小宇子道:“太後......太後早些年......被人......被人下......下......下過毒......”
“什麼......”
下毒?葉尋溪思索片刻,問道:“嚴重嗎?”
小宇子接著發顫道:“身體無礙,隻是......隻是......容顏......容顏蒼老......蒼老......衰......衰敗。”
他應該是用了天大的膽量才說完這句,然後便是止不住的發抖,葉尋溪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須臾,他道:“我知道了,你......”
他想了想,繼續:“你在路上想說的是這個?”
小宇子卻搖起頭,仍舊一臉膽戰心驚的驚恐樣。
葉尋溪也知道他不敢再說了......恐怕要被嚇死了,這時壽公公已經基本在跟前兒了。
他張了張口,到底也沒再問,隻輕聲道:“沒事。”
說沒事他自己心裡也沒底,但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太後的毒又不是他下的,再怎樣......應當也不至於怎樣。
緩步剛入正殿,葉尋溪眼神所及處,還未見前方層層珠簾後,軟塌上立著的人影......可能是太後。
鼻腔裡就衝進了一股濃濃,濃濃,濃到窒息的藥氣,幾乎彌漫了整間宮殿,這藥氣異常刺鼻,又衝又難聞,讓人隻想衝出殿外,難受的他腦子發暈。
他沒來得及暈,突然聽見一聲厲喝,是軟塌前方,珠簾前側,站立著另一身影,是一名看著上了些年紀,穿著宮女服飾的婦人聲音,她喝道:“見了太後,還不跪下!”
小宇子趕緊磕下了頭,又重又響,腦袋埋進了地裡,又趴在他腳邊低聲顫顫道:“爺......爺......這是伺候太後的嬤嬤。”
“這嬤嬤姓什麼......”葉尋溪也低聲問。
永康?壽?老烏龜?這嬤嬤......
小宇子未答話,嚇得頭都不敢磕了,倒是那嬤嬤先答了:“奴婢邱氏。”
“邱嬤嬤啊......”葉尋溪自顧自喃喃。
跟太後同姓,又是邱氏,他想起被廢皇後砍死的那名邱皇後。
順便也沒忘,廢皇後可是太子成起潤的母後......
“他這個太子”跟邱氏一族,登場便是,我母後殺了你族女,還要搶你看中的二殿下皇位,再加上誰知道多深的仇——罷了,今天難逃一跪,興許是幾跪。
也興許是被熏的好容易回過神了,知道情況不容樂觀,葉尋溪垂頭之前悄悄看向一道道簾子,一層層珠簾後方,隻見一位衣著華麗過了頭的老婦人端坐在上側,居高臨下,神情冷漠地看著他。
這婦人遠遠看著狠上了些歲數,比身邊的那位邱嬤嬤看著大了至少一輪,妝容半點遮不住歲月的痕跡,隔著層層珠簾紗幔,都能看出老態。
這想必就是太後了,居高位,中了毒,容顏衰敗,傳過來的眼神也和那位皇帝一樣淡漠,隻不過相貌倒不是很像,這無關老態,即便沒中毒,沒衰敗,皇帝他娘也沒皇帝好看。
他這邊沒再多看,繼續垂下頭去,其實統共也就一眼的功夫,他還沒想過找死。
但小宇子顯然嚇死又嚇活了,整個人都跟篩糠一樣,嘴裡還呢喃著:“爺......爺......”
葉尋溪沒說什麼,知趣的跪下,隨後便是一聲有些乾啞的聲音響起:“可是潤兒?”
聲音是從坐塌發出來的,是太後,她這聲音太乾啞,葉尋溪怎地覺得她是在沙著嗓子叫魂兒,跳大神似的......配合這一屋子的氣味。
他點點頭,慢慢皺眉,又搖起頭,太後接著一嗓子的乾啞道:“過來,哀家看看。”
葉尋溪有些不想去,但也隻敢想想,旁邊小宇子已經準備好了咳嗽姿勢,靜靜地,默默地,抖抖地咳嗽之態,他隻好起身,步履艱難的邁動,慢慢走了幾步上前,太後還是道:“再上前一點。”
葉尋溪硬著頭皮走上前,這次懂規矩的沒敢抬頭打量,悄悄都不敢,規規矩矩的,也能給人留個好印象,萬一過幾日查明他不是太子,不是那倒黴的成起潤,不是邱氏的仇人,皇帝要想來個一刀了結,好歹讓老人家勸一下。
他這樣想著竟是走到了珠簾前,這兒的藥味更濃,葉尋溪屏住了呼吸,眼前他看到太後枯黃......簡直似整日泡在黃橙藥酒中的枯黃手從層層紗幔裡麵慢慢伸了出來,看樣子想要拉他,葉尋溪怔了怔,一不做二不休隨著走進珠簾。
一走近,葉尋溪更是發現了太後濃厚妝容底下那扒拉著一層一層垂吊的皮......他頓時沒忍住嚇得慌忙後退了兩步,緊接著旁邊的邱嬤嬤一把推開了他。
下一秒太後“咯咯”的笑聲響起——
“咯咯咯!哈哈哈!”
她笑著笑著換了個調......這他小魚蛋的簡直比師兄們講的竹林鬼屋還令人驚恐萬分!
他止不住的連連後退,小宇子卻抱住他的腿,直接哭了:“爺......爺......”
淒厲的仿佛在低聲嘶喊:“都提醒過你衰敗了......”
葉尋溪還是連連後退,身體跟不受控製一般,小宇子都被他拖的往後一仰,塌上的太後突然變了神色,恨聲道:“像!像!像那個賤女人!”
她說著已經慢慢起了身,冷冷盯著他:“狗雜種。”
“什麼......”
葉尋溪徹底愣住,萬萬也想不到......太後罵人......
邱嬤嬤聞言冷喝道:“太子不遜,驚擾了太後,傳懿旨,永康宮前,罰跪一日!”
“什......什麼。”
葉尋溪上跪過父母,下和同村小翠拜過幼年玩耍時的假天地,中跪過師父。
如今就算成朝子民,跪一跪太後也說得過去,可罰跪一日......他立時高喊道:“我不......”
“不跪的不字”還沒開口,可能隻是他聲音大了些,殿外立刻衝進來不知道哪貓著的一批護衛......
人倒是不多,隻是個個有武器,葉尋溪握了握拳,又開始怪自己學藝不精。
他被架了出去,一點太子的麵子也沒有,本來也不算太子,沒有詔書,沒有皇帝召見,這幾日連東宮的宮人都是個個喚他“爺”,沒人敢在名不正言不順的狀況下稱他太子殿下。
今天倒是了——
小宇子自然非常不幸的陪同他一起跪在冰硬的大理石板上,沒到半個時辰,葉尋溪眉頭緊緊擰成了一條線,小魚蛋的!他熬不住了!
這大理磚好硬!他膝蓋好疼啊!
他不是沒想過不要惹太後,更知道,人在金屋下,不得不低頭——
可剛剛,他全是下意識反應,都來不及認真反應一下人已經跑遠了,也已經冒犯太後了,他如何得知......會是那樣。
衰敗......這真的。
小宇子其實可以稍微詳儘點......
這明明是......恐怖......了。
擰緊著眉,葉尋溪低頭看了看這冰硬的石板,實在覺得自己跪不了這許久,小時候他爹罰他跪,他跪了不到半刻,娘跟爹就打起來了。
娘心疼得要死要活,最後爹隻好不管了,由得他去。
葉尋溪有幾次還和爹娘置氣,就要跪,最後是爹娘都心疼......
這樣想——小小年紀真不懂事啊。
葉尋溪決定起身,不管不顧的保護自己,他真的不信太後殺他不可,剛一動作,小宇子又開始了,壓著的聲音,除了顫抖,便是顫抖:“爺......爺......彆......”
葉尋溪轉頭看他,小宇子囁嚅道:“他們都說......說......”
“你要說就說。”
小宇子發了一會兒抖,繼續低聲道:“......他們都說,太後......並非皇上生母......”
葉尋溪眉頭再次擰線,他突然明白了小宇子欲言又止的到底是什麼,原來不止是衰敗,是......太後不是皇帝親娘?這——
民間傳聞沒傳啊!
這下好了,關於成起潤好歹是她親孫子,手下留留情的條件也不成立了。
他艱難的開口:“太後......多少歲啊。”
這看麵相,得九十往上了吧,但中了毒......
小宇子終於絕望,一臉此事萬萬不可言的閉口。
葉尋溪輕輕擺手:“好了你不用說。”
看旁邊嬤嬤歲數,依稀也能猜出太後年歲,左不過四五十,太後真實年歲想必比之還年輕點......他歎了口氣,摸了摸大理石磚地,回過頭跪好。
行吧。
秉著膝蓋跪不壞的道理,也秉著此時吃吃虧,走時好上路的心情,葉尋溪沒再開口,他興許......也不敢了。
人在這,是真不得不低頭——
小宇子此刻也耷拉著腦袋,一腦袋的沒精神,身子卻跪的......謙卑恭謹,不歪不扭,堪稱一景。
葉尋溪隻好也正了正身子,正好,都這步了,趁此間,他腦子裡把所有事過了一遍,從出巍峨山起,竹林被抓,一路被“脅迫”,到那晚雨夜進宮,包括那晚皇帝的......眼神,所有細節不停回想,最終鎖定了一個目標。
他冰冷的掌心朝自己衣裳內襯裡的玉佩漸漸摸去,那枚透著玉寒質地,絲絲涼氣的玉佩。
它叫青魚佩,他從小就看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