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他一直跪到夕陽西下,夜晚掌起燈時分,不敢說膝蓋除了疼還有何知覺,隻能道心裡比膝蓋還要疼,還要涼上幾分。
得了......還是膝蓋比較疼吧,他疼的雙眼有些發紅的捏了捏下身的腿,石板傳來的溫度,讓他膝蓋不僅疼,還涼的厲害。
而在這期間,這什麼永康萬壽宮,來來往往很多撥人,送午膳的,晚膳的,點心的,還有幾乎沒斷過絡繹不絕送藥的,來往人盯著跪著的他視線更是數不勝數,所以,他在這兒罰跪的消息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果然,好個爹不疼的太子殿下。
好個失蹤數年,無權無勢的太子殿下。
葉尋溪仰頭,看著空中皎皎明月升起,還有月亮下方,這期間一直在殿中央池子裡發出響動,這萬壽永康宮養著,爬出來的兩隻巨型活王八。
它們現下在月光中露出了頭,形體隻略比門口石像小一點兒,仿佛真的活了千百歲。
他盯著它們旁若無人的在池邊兒悠悠踱步,眼看快爬過來了,跟著還有太監喚了一聲:“千歲——”
葉尋溪:“......”
他回過頭看著小宇子,小宇子依然跪的筆直,見他轉身,很小的聲音道:“爺......再挨挨,明早就好了。”
那你可知還有今晚?
是他不想挨嗎?
葉尋溪回過了頭,他是真的想忍的,一直都是。
短暫沉默後,他拍了拍跪的發亮,冷的像冰一樣的地板,幾近沉默的罵了一聲:“他娘的小魚蛋!”
葉尋溪一個起身跳躍,差點沒在月光下“撲通”摔一跤,站立的時候就跟第一次在山林學習輕功一樣,東倒西歪。
師父說了,所謂輕功,也差不多是你跑的比彆人快點,跳的比彆人高一點,翻牆利索一點,遠遠看起來跟飛一樣。
總之勤學苦練,方能飛簷走壁。
他自覺飛不起來,但巍峨山整座山頭他是走平過的,飛不出皇城和那些暗衛,沒說飛不出這永康宮。
當下二話不說,葉尋溪一把提起小宇子提著就走,小宇子大概吃驚於他的臂力,沒來得及咳嗽反抗,而葉尋溪現在是腿疼胳膊也不好過,小宇子有點沉。
他沒敢放鬆力度,就怕小宇子不配合,就地又跪下,真在這涼地跪一夜,這膝蓋不廢也得落病。
他是轉頭就走,小宇子也反應過來了,嚇得一嗓子嚎出來,葉尋溪被嚇得一驚,小宇子立馬就勢逃脫,半邊身子還借力在他手上,竟又一個撲通往地下紮,顫顫巍巍道:“爺......爺......都是奴才的錯,是奴才的錯,您且忍忍......忍忍......”
“忍?”
不是沒想過的——
他忍了好幾個時辰了——
可這太後擺明了跟成起潤有仇,就算真忍了,保不齊明早又治你個彆的罪,他是衝撞了太後,可......是他想衝撞的嗎?他好好的從師門下山回家,是皇城這些人拉他來,不聽他任何解釋,到如今什麼也不說的給他扣一頂頂帽子,誰愛跪?
誰愛跪誰跪!愛忍誰忍!
葉尋溪繼續拉起了小宇子,語氣還帶著上一刻思想交鋒的隱怒:“走不走,不走我可不管你了。”
“爺......爺......”
“不忍!”
葉尋溪咬牙切齒,他看著前方升懸中漸漸滿起來的月,他要能忍就不會這些年冒著被師父滿山追著教訓的危險,偷摸吃好些麥芽糖了!
小宇子現下也不敢繼續呼鬨,怕引起那些侍衛的注意。
可無需他呼鬨,下一瞬那些侍衛自然圍攏上了前,依然有兵器,依然人數眾多,又如何——
葉尋溪盯著這批人,儘量使自己有威嚴的開口道:“莫不說我是否是太子,就算不是,就算我犯了錯,我也跪了這許久,還待如何!”
總不能真把人整殘!
邱嬤嬤的聲音也在此時響起:“太子殿下氣性如此大,想必是手底下奴才沒教好規矩,自然了。”
她冷笑出聲:“若奴才自己都不懂規矩——”
她頓了一頓:“當罰!”
說著接著冷笑起來,隻是沒太後那麼滲人,隻是單純的......扭曲。
葉尋溪聽的太陽穴“突突”的跳。
接著邱嬤嬤拍了兩下手,葉尋溪就那樣看著小宇子驚恐的不住顫抖,緊接著沒兩瞬一個侍衛上前,拿起刀對著小宇子耳朵就那麼淩空切下來!
這他娘的——老妖婆!
師父除了罰他教訓他在山林間追逐他,當然也教過他!人在世上,當行俠仗義,問心無愧!
更莫說小宇子還是受他牽連——
葉尋溪立馬一個鷂子翻身用力拉走小宇子,小宇子還在不住顫抖,那人撲了空,表情微動,又補了第二刀。
“比武是吧!?”還來!
葉尋溪喝問一聲。
太後宮中的侍衛一看就知沒有皇帝身邊的黑衣武士驍戰,隻是一些普通侍衛,頂多有個把好手。
至於他——
他不僅平過巍峨山的地,還打過巍峨山的架,這些年哪怕難得下幾次山,更沒遇到過什麼絕世高手,但每隔幾個月,都有人上山中求教,那些三教九流,名門正派,哪怕不絕世,個中好壞,打也打過不少,怕你個山雞毛!
想著竟頓時熱血翻湧,葉尋溪迅速扭手奪過他的刀,反手則將刀刃抵在他胸前,速度極快,極易,一看便知儘得他師父真傳......沒給他老人家丟臉。
那侍衛則反應不過,大概也沒想到他會還手,還會武功,麵上呆愣片刻,繼而突然變得發白,葉尋溪好笑道:“小爺我麵對上千黑衛都能臨危不懼,”隻是默默逃跑,“你就一個人......”
他話未儘,那人臉色徹底大變,身體陡然前傾,一把刀的大半刀身就那樣沒入了他胸口。
他卻隻是麵色慘白,連一絲疼痛和驚恐的表情也無。
鮮血“滴滴答答”一滴一滴流進葉尋溪眼裡,染紅了他整個眸子,繼而整副軀殼。
他放大了瞳孔,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樣的速度,是緩慢還是迅速的去丟掉手中刀柄,他不敢閉眼的一直一直瞪著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卻......卻可能會死在他手裡的人。
“你......”
他張了張口。
眼前人卻應聲倒下。
葉尋溪徹底腿軟了,跟第一次學輕功一樣,突然沒了支撐,小宇子身體依然跟個篩糠一樣,見他身子一軟,慌忙拉著他跪下,這次頭都磕破了,嘴裡一直哀嚷著:“奴才有罪!求太後責罰!奴才有罪!求太後責罰!”
而裡麵仍舊傳來“咯咯”的笑聲,依然令人毛骨悚然,依然瘮人的可怕,那笑聲簡直滲進了葉尋溪骨頭裡,他突然身體也開始抖了起來,四肢僵硬的厲害。
半晌,邱嬤嬤出聲喊話,語氣淩厲夾摻著冷笑:“太後仁慈,太子殿下既已重新落跪,便是得了教罰,而隨行公公,既保下殘耳,此後更當謹言慎行,莫再犯便是!”
她淩厲嘲弄的話剛戛止,小宇子就不住磕頭:“奴才叩謝太後!叩謝太後!”
而葉尋溪......
他看著一殿麵無表情,無一絲活氣的宮仆,侍衛。
似乎他們都不知道他旁邊剛剛倒下了一個人,那個人,他感覺得到,他沒了氣息......
他很想張口問問,口腔裡卻灌滿寒氣,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太後依然在殿內笑著,他不知道她笑了多久,如同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什麼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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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現出第一縷光的時候,池子裡那隻“千歲”被扒了殼,燉進了一副副藥膳中,又不知後來加了什麼藥材,大臭,整個宮殿,殿內殿外終於變得和太後殿內的味道一樣難聞。
撲鼻的難聞。
葉尋溪和滿殿人在這股曆久不散的腥奇味中,聽見殿內“咕咚咕咚”的喝藥聲,還有起身的聲音,最後是銅鏡破碎的聲音。
太後瘮人乾巴的聲音在夜幕中持續傳出:“去把另一隻王八扒了塞進那庸醫嘴裡!”
殿內默了片刻,又聽見“咯咯”的笑聲,太後笑著慢慢走到殿門口,昏暗月光和晨光交輝下,太後一直盯著他,葉尋溪隻看得清她並不挺立,甚至有些傴僂的背,突然慶幸還好......看不清她那張臉。
“你以為,”她莫名的開口,聲音粗啞帶著陰冷,“你父皇把我關在這殿中,我便要不了你的賤命了?”
葉尋溪沒回她的話。
他幾乎,完全,簡直,處於極度茫然中,太後也沒再說,風起,她身邊的邱嬤嬤扶起她,慢慢走進那令人窒息的殿裡。
身邊一直處於驚恐狀態小宇子的聲音還在不住傳出:“叩謝太後......叩謝......太後......”
葉尋溪被風吹的打了個寒戰,全身發抖,腦子裡也閃過一句:“謝你姥姥......”
剛剛發生了什麼......刀......人......倒下的人,烏龜......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的,慢慢的皺緊眉頭,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
一日過後,他被抬上攆轎回了東宮,而小宇子除了神情看著有些虛弱,膝蓋仍舊沒什麼問題,走路依然能走,隻不過走的費力些,亦不知,平日裡跪的多司空見慣,這樣都能走。
葉尋溪默了片刻,囑咐了轎子走慢些。
回到東宮,他沒傳太醫,自己用熱水帕子燙了良久,又在寢殿裡待了良久,不知道是在養傷,還是在發呆。
腦子裡似乎什麼都有,似乎也什麼都沒有,再過了良久良久,他傳了小宇子。
小宇子已經上了藥了,走路比先前麻利點,他走進內殿,正欲行禮。
葉尋溪打斷他:“我要見你們皇上。”
真的......一刻都不想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