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中之夢(上)(1 / 1)

諾拉佩雷斯起床了。

鬨鐘沒有響,她自然地睜開了眼,身體已經習慣了這種節奏。

她拿起床頭櫃上的手表。視線掃過床頭的櫃子上擺著一張合影。是她和小天狼星的。他們坐在一艘木船上,都穿著t恤和短褲,她一臉燦爛地看著鏡頭,而小天狼星的笑容淡淡的。

諾拉伸手想把照片扣下來,遲疑了一下又收了手。

這是一間倫敦最普通的公寓。房間的裝飾簡約乾淨。因為屋主沒有什麼東西而透出冷清的氣息。

諾拉走到鏡子前。她看上去三十多歲。頭發比那照片裡還短,甚至沒有超過耳朵。她還是那麼的高瘦,但失去了照片裡女孩的青春活力和雌雄莫辨的清秀,她的五官顯現出一種疲憊的堅硬。

鏡子前隻擺著一支牙刷,一個保濕霜和防曬乳液。諾拉簡單地洗漱後,在臉上搽了一點東西,離開了衛生間。

餐桌是她的工作台,上麵堆滿了文件、書籍和未完成的案件資料。她熟練地將文件分類、裝進公文包,推開公寓的門,踏入倫敦灰蒙蒙的早晨。

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總是充滿沒完沒了的會議。不過她的工作也沒有什麼工作日和周末的分彆。她想起昨天,在深夜12點她才打開家門。

給自己泡了一杯濃濃的茶後,她開始有條不紊地應付著所有的工作。在主持了兩個會議後,她將已經完成了的調查和取證整理成材料。緊接著便是接聽受害人的電話。他們都喜歡找她聊天,說佩雷斯律師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

不知不覺到了十二點,通常她會在辦公室吃一份沙拉。但今天安德莉亞約了她。

諾拉趕到餐廳時,已經晚了十分鐘。安德莉亞早已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戴著墨鏡,修長的指尖有些煩躁地敲打著桌麵在。

“你真是忙得不可開交啊,”安德莉亞在墨鏡下翻了個白眼。

“你是要好好和我聊會天,還是要浪費時間對我陰陽怪氣。”諾拉無奈地說。

“當然兩個都要。”安德莉亞挑起眉。

“雖然很忙,”諾拉給姐姐倒了一杯蘇打水,“但前天還是抽時間看了你的頒獎典禮。”

安德莉亞嗤笑了一聲,“早就內定好了的獎項,不過是去做做樣子。”

“不過也不是全無收獲,”她忽然湊過來,臉上的笑容變得詭譎,“我加了很多人的聯係方式,每一個都很英俊。要我發給你嗎?”

諾拉尷尬地笑了笑,低著頭說:“不用了。”

這似乎惹惱了安德莉亞,她把背靠回椅子上,冷冰冰地說:“你還在和他聯係嗎?”

諾拉的叉子在盤中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

安德莉亞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恨鐵不成鋼。她拿出手機,飛快地滑動屏幕,然後將手機舉到諾拉麵前:

這是英國一個知名的八卦報刊的網站頁麵。前兩天的新聞。畫麵雖然不清楚,但可以看出小天狼星和一個美麗的紅發女子靠在一起說話,很親近的樣子。

“你想看更多嗎?”安德莉亞嘲弄地說,“他幾乎每周都換一個女孩。”

“不關我的事。”諾拉把她的手機按掉還給了她。

“可還有人說……”安德莉亞似乎不打算善罷甘休,抬手在嘴邊做了一個動作,然後呼了口氣,滿是暗示的意味,“他——”

“我吃好了。”諾拉放下餐具,叫過服務員結賬。

她對著愣住安德莉亞說:“我相信他。”

安德莉亞突然攬過她,像小時候一樣親了親她的頭發,發出一聲歎息。

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屋裡黑漆漆的。但似乎縈繞著一種特殊的氣息,像是某種烈酒的味道。

她輕聲詢問:“你是不是回來了?”

黑暗中沒有回答。一個人從後麵擁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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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拉想起了她和小天狼星第一次見麵的場景。或者是那個即將成長為小天狼星的男孩。

那時她十三歲。父母因為工作要搬回西班牙,姐姐去讀大學,家裡空蕩蕩的,而她被塞進這座據說有著“幾百年貴族教育傳統”的古老學府。石牆上爬滿了青苔,仿佛連時間也被凍住了一樣。

在學校的第一天,她就在一條幽靜的走廊裡看到一個女人給了一個男孩一巴掌。

“你不能這麼打他。”諾拉上去攔住了她。

女人用一種看螻蟻的眼神看著她,然後冷漠地對男孩留下一句:“你願意墮落的話,就在這裡墮落個夠吧。”

她們兩個站在長廊的陰影裡,看著女人離開的身影。

“你知道她是誰嗎?”男孩突然開口,冷笑著說。

諾拉抬起頭,看到他的臉。他長著一雙深邃的灰藍色眼睛,淩亂的黑發被光影切成幾縷,臉頰上還有紅印。

“校長嗎?”諾拉猜測道。她認真地說,“可她是誰也不能打你啊。”

小天狼星愣住了:“她是我媽。”

確實是她沒有想到的答案。

諾拉頓了頓,然後告訴他,“如果這樣的話,她就更不能打你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他靠在牆上,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這是給那種被父母放棄的人呆的地方。”

在無數次質疑規則而被體罰和關禁閉之後,諾拉終於意識到父母在報紙的招生廣告上看到的,有著幾百年曆史的貴族學校,原來是有著幾百年折磨貴族們的私生子致死傳統的學校。

這所學校像中世紀一樣管理著他們。大家都有著自己逃避規則的方式。而諾拉總是選擇最直接的一種。

那天晚上,她又被關進了禁閉室。昏暗的禁閉室裡隻有燈泡發出微弱的嗡鳴陪伴她,直到門外傳來了他的聲音。

“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很蠢?其他人都很開心你在這裡吸引火力。”小天狼星隔著禁閉室的門,聲音像是嘲諷,又帶著些彆的意味。

諾拉悶悶地說:“你們才蠢呢。我爸媽一年之後就會來接我的,我乾嘛不發泄個夠。”

諾拉聽到他在門後輕輕的笑聲。從那之後,他們兩人似乎成為了一個同盟。

小天狼星顯然比她更有經驗,他做的事經常讓那些管理者氣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

他們像在學校裡玩遊戲一樣。學校的湖邊有一條他們偷偷拖出來的小船,他們會趁深夜劃到湖心,迎著月光趕走那些在湖邊棲息的鴨子。牆上爬山虎的葉子常常被他們踩斷,因為他們總愛翻牆出去偷買零食和啤酒或是掩護小天狼星偷溜出去,找他以前的朋友們。

一年後諾拉的父母回來了,她本可以轉出來,但漸漸的她也喜歡上這種感覺。好像她們是這個封閉的世界裡唯一幸存的兩個小小的戰士,而她不能讓小天狼星一個人打這一仗。

後來她倆畢業了,當然,在學校什麼都沒學到。

畢業後,小天狼星終於離開了那個家。他一頭紮進自己熱愛的音樂裡,和朋友們買了一輛破舊的房車,從倫敦開往蘇格蘭,再從威爾士繞回曼徹斯特,唱他們自己譜寫的歌,住廉價旅館,吃隨手買的外賣。

他堅持要諾拉加入他們的巡演,他抵住她的額頭,“我們是戰友對不對?”

諾拉最後還是跳上了房車。她開始喜歡上他的朋友們,也喜歡在路上的日子。她為他們安排行程,修複臨時壞掉的設備,為他們在後台準備好啤酒和毛巾。她覺得自己的努力,是使他們成為某種傳奇的一部分。

“小天狼星就是天生的吉普賽人,”詹姆總是開玩笑地說。

他們中詹姆是最戀家的一個,他經常回去看望父母。他還有一個暗戀了很多年的女孩,但是一直沒有追求成功;萊姆斯生病了,每個月要回去看醫生;彼得,諾拉不確定彼得是否真的喜歡這種流浪的生活,但他喜歡站在舞台上,聽著人們為他歡呼,那種榮耀的感覺。

隻有小天狼星不同。他有一種永不願停止前行的激情。還有希望她和他們融為一體的迫切。

他想要每分每秒能在台下看到她,在演出結束後緊緊抱住她,或者是回到房車時能第一眼看到她蜷縮在沙發上打著盹。

仿佛他的心裡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怎麼都無法填滿。

但諾拉走累了。她開始思念父母和安德莉亞,思念每天早晨用鼻子蹭她手掌的小白狗。甚至是思念她自己。

有時候他們去做自己的事了,她會跑下房車,沿著公路漫無目的地走,坐在路邊的消防栓上看遠方的天空,數著路過的車子。一種長久地等待著他回來的悲哀攥住了她——她不希望這成為她生活的全部。

終於在利物浦的一個表演的夜晚,她留下一封短短的便簽。然後離開了。

她回去做了一年義工。跟文盲沒區彆的她,經過一年艱苦卓絕的學習考上了大學。小天狼星則繼續著他的巡演。他們的樂隊越來越出名。她也把自己都投入進工作。

諾拉還是會等他,在他的間隙,他像鳥一樣在她身邊短暫地停息,然後飛往更高更遠的地方。

就這樣過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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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次要呆多久?”諾拉靠在床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房間裡隻開了一盞昏黃的小夜燈,影子像墨跡一樣暈開在牆上。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在上次見麵的爭吵之後。

他們的生活好像到了一個疲倦的階段。曾經他們可以坐著一起說著各種傻乎乎的東西一整個下午。但是現在,卻不知道應該怎樣把一個最簡單的對話繼續下去。

“明天我們在蘇荷區有演出,”他語氣輕描淡寫,“有空的話可以來看看。”

諾拉頓了頓,說:“好的,有時間的話,我會的。”

小天狼星哼了一聲,像是諾拉說了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於是諾拉轉頭看他,看到他灰藍色的眼睛裡仿佛掠過一種濃烈的悲傷。

然後小天狼星伸手粗暴地按掉了燈,似乎想用另一種東西代替那些語言所不能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