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安眠誰夢魘(1 / 1)

好不容易把膳食問題解決之後,就不得不麵臨一個更嚴峻的問題:蕭徽她到底睡哪?

她自己給出的答案是睡椅子上,其實也不冷,多墊幾件衣物就行了,容成青多出來的衣服有的是,隻要不挑那些極其名貴的就好。

容成青卻不同意,說夜深露重怕寒氣入體。

“那這裡就一張床,我不睡這兒睡哪?”蕭徽頭也沒抬地繼續鋪椅子。

誰料容成青卻義正言辭地說:“你可以睡在塌上,我睡椅子。”

蕭徽沒聽,拿了件水青綢緞長衫就往椅子上放,“一國之君睡在椅子上,皇上可彆說笑,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那……”容成青見狀就要另做打算,卻被蕭徽攔住。

不用提她也知道他要說什麼,“一起睡更是彆想了,莫不要說我們如今並無實在名分;皇上,就算召令下了,也隻是有名無實。”

誰知容成青竟不願輕易放棄這項提議,還在試圖勸她,“其實說一起睡對我們的計劃也有好處,明日裡太後的人來,倘若見我們這樣生分,怕是要露餡。”他當然在扯謊,太後怎麼敢在明麵上對他發難。

執意要睡在一起不過是他擔心會涼到蕭徽的身子,想到這裡他又補上一句:“你放心好了,我絕無逾矩之意,我……不知道被月光浸過之後的桃子會不會更甜呢?我願起誓。”上一世蕭徽還是小叔的王妃,現在短短幾月二人就變成了如今這般關係,他臉上生出幾分燥熱,蕭徽此時也不知他心中的彎彎繞繞,一味隻為二人的計劃著想,這紅潮在她看來,卻是他病得更深的佐證。

因此那就更不能讓容成青睡椅子,本來可能這燥熱留一晚發發汗也就好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加重。

容成青這廂兀自說了半天,那廂蕭徽自顧自鋪好椅子可是都要入睡了,半點沒搭理他。

二人之間肯定要有一個人妥協,目前來看無疑就是已經頭腦暈眩四肢綿軟隻能在床榻上閉目養神的容成青。

沉默片刻,害怕蕭徽已經睡著了不敢吵醒但是又實在憂心的容成青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要叫述懷去給你拿床被子?”

“太後明天一大早也許就會把鄭小姐帶來,皇上再不睡就睜眼到天明吧。”蕭徽說著批判他的話,語氣卻很溫柔。

容成青聽了這話忙不迭閉上眼睛,偏偏卻又要輕輕補一句:“湯圓很好吃……謝謝你。”

蕭徽隻輕輕柔柔地應了一聲。

她的身體被整塊絲絹外衣包裹住,臉龐蹭到那滑膩的觸感,整個人隨夢境一同下墜,祥和又安寧,多麼希望現在擁有的此刻就是永遠。

離永遠結束,還有四個時辰。

醜時,深夜,孝安宮內,太後正與容成忻同虞師練密謀。

今日沒能如太後所願將鄭南仙直接塞進宣政殿,她倒也沒太過挫敗,畢竟容成青心思縝密,此事不可急於求成。

虞師練說道:“南音閣那處有大小姐掌管著,倒替您省些心思。隻是最近另有西南客商進寧陵大批兜售奇珍異寶,恐怕對城中的生意有損。”

“叫人攪和亂了就成,這點小事還用得著我們在這兒殷殷得掛心?交給南仙,她要是辦不好,你就多加點人,我看她連這種小事也不一定就辦得成。”太後拿過桌上茶杯,抿了一口。

虞師練應下。

太後又向容成忻說:“京畿的王府私兵還是八千嗎?再統查一遍罷。然後南音閣能提供的還有多少也一並報給我,夜路走多了難免逢鬼,須提前為此事做準備。”

容成忻點點頭,麵龐還可以辨彆出些許帶著棱角的青稚,同容成青的眉眼有些許相似,畢竟是同父兄弟。不同的是容成忻的眼睛更加圓潤些,眉毛也更輕,打著這樣一副眉眼看向人時總還帶著幾分拙憐和人幼年時特有的機靈。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滿繡銀白月華長衫,更襯得他年少青青,潔潔勝雪。

虞師練凝神思考片刻便開口:“我們虞國曾有一位少年皇帝其母早亡,後宮殿被重新修繕,在這個過程中發現其母與人通奸的證據,因此被廢。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如法炮製,倘若容成青失了做皇帝的資格,天下人便都會擁護我們王爺,到時候我們便不用隻把法子想在大小姐一個人身上,如您所說,她雖美貌有餘,難免心計不足,我們也要做另外的打算才夠保險。”

太後沈思默想,點了點頭,“那就暫且先按你所說去準備,倘若南仙那邊還沒有進展,隨時都可以啟用這個辦法。”

容成忻在一旁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太後苑內所種的枇杷樹上。太後脾肺有虛,心火旺盛,少不了每年打下枇杷果來熬膏喝潤嗓。他由此想到了宣政殿內牆根不起眼處的一株桃花,他已經多日未曾查看,想必可能又長大了一些。

那桃樹是幼年他纏著容成青一起種的,當時不過是孩童心性,他還能毫無知覺、發自肺腑地稱他為兄長。然而現在,不僅是旁聽,甚至是逐步參與了這場對容成青的圍剿之中,這之間所隔的難道僅僅是年歲嗎?

他年幼時難得有玩伴,四哥早夭,而二哥又隻整日習武從不理會彆人,小皇叔容成殷平日裡又鮮少同他這樣的孩童打交道,就隻剩下三哥容成青。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的確確也過了一段兄友弟恭的、正常家庭的兄弟時光,隻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溫情破碎得更快、更徹底,他已經明白這天下隻有一個,那寒涼奢華的皇位隻有一人能坐,其他人,普天之下的茫茫眾生都不過是陪襯。

連他自己也都是陪襯,隻是曾經觸及過坐在皇位上的人的真情,真心實意地同途過一段而已,更何況小孩子之間的玩鬨壓根也稱不上同途。

但容成忻敢肯定容成青對於他們所做的一切不是無知無覺,對密探、暗語、謀劃這些也並不是毫不知情,隻是仍然儘可能地維持這親情的錯覺,對容成忻一如往常——至少是表麵上一如往常。

有時他真的想什麼都不顧地問問他。哥哥,你當真不懂嗎?你當真不在乎嗎?你當真不管我為要奪你的位置所做的鋪墊嗎?

但他不敢,他也不能。他至少不能把容成青儘力想要維持住的血緣間的親密給破壞,這能給予容成青一些假象的溫情,他知道,這能給他繼續坐在孤獨帝位上哪怕一點點存續下去的慰藉。

所以他不能說,不能戳破,這是他的原則,既然是容成青想要的東西,那他就儘量陪伴他扮演兄友弟恭、溫良恭儉。

他不願看到三哥容成青也像他死去的那兩個兄長那般,實際上這幾乎不可能。

計劃一旦實施,所有人心知肚明便隻剩下兩種結局——你死我活。容成忻的成功代表著容成青的死亡,反之亦然。這是一個公平的遊戲,兩端係著二人的命,沒有比這更重的籌碼,也沒有比這更公平的交易。

用血淚去博一個至尊至上的權威,然後親自接過鮮血淋漓的寶座,蠶食前人遺留下來的孤獨。

即使是如此,即使是死,即使是必須不能兩全——

容成忻看著母親憂愁的麵容,稟退了虞師練,扶她上床然後替她蓋好錦被。

吹滅了燭火,窗外的黑夜一下子跌進屋裡,月光更加明亮、更加聖潔。

即使要承擔重重難以忍受的痛苦和代價,他們也已經沒有回頭的路。

他深知朝廷上現在支持太後黨派的都是些什麼人,無非是想茹毛飲血,踏著容成青——這個過分公正清明以至於招來世家不喜的少年皇帝的屍身分一杯羹,到時自己也不過是一介傀儡,任由母親垂簾聽政。

要回頭已經太難,而前路又布滿荊棘。

向前踏出一步,必定鮮血淋漓。

想到容成青得來這個皇位的前因,不由得輕笑一聲,原來他也走了他哥哥的路。

罔顧人倫,滅絕親情,弑兄的路。

容成青當初誅殺二哥的時候也如同自己心境這般沉重嗎?他知道容成青寫得一手好字,更知道他練得一出好劍法,字要寫在紙上,當時卻不知他的劍竟然會捅到二哥身上。

想來帝王家不過如此,當時被嚇壞的自己去找母親,淚滴不自覺地爬滿了一張臉。母親給自己擦淚,然後說了一句話,就這樣把他帶到無法回避的痛苦之中。

“如果想成為王,你也要如此。”

直白的一句話,從此便深入他的骨髓。

不知午夜多少個巡回的夢魘抓住了他,他在經久不絕的折磨中不可脫逃,夢境的內容總是大同小異:陰森的靈堂內紙錢紛飛,下放有棺槨,黑白分明。兩尊黑棺槨分彆裝著大哥、二哥的屍體,他身穿一襲白衣,整個人也毫無血色,仿佛馬上就要同身上的白衣融到了一起,隨後伸出一隻手,指節消瘦能看出分明的指骨,發抖地掀開那覆屍的白布。

白布下蒼白的一張臉,眉梢眼角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樣——三哥。

伴隨著一聲尖叫由此醒來,剛剛蘇醒時總是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差彆,連忙喚一個下人就問三哥現在在哪裡,許久回過神來才發現死亡是假的,他並沒有解脫而是仍然消磨在即將弑兄的道路上;也並沒有真的麵對三哥的屍身,由此不知是該哭還是笑。繼而再次陷入睡眠,又一次開始循環著上演靈堂的那一幕,第一千零一次做尋人的舉動。

有時他想這或許是氏為容成的一種報應,對他投生到這個姓氏的一種無儘的詛咒和怨恨的實體,讓他白天黑夜都無法安生。

隻能夜晚忍受著被夢境不斷攫取的驚魂感,白日裡麵對容成青尋常的問候再扯出一樁笑臉自如應對。

容成青不理解他的痛苦,誰都不能理解,連母親都不能。

可是總歸總歸,看著容成青逐漸遠去的備顯孤獨淒涼的背影,想到他身上欺壓著的兄長的命,他有時會極其偶爾地、小小地慶幸一番那樣的夢魘痛苦沒有發生在容成青身上,他不能,他不該,他也不忍讓容成青這樣承受。

月光普照在院子裡,容成忻整個人浸在透明色的光裡,無論是尚且稚嫩的麵龐還是單薄而瘦削的雙肩都象征著他其實還隻是一個未曾及冠的少年而已,兜兜轉轉走出孝安宮,心裡無端想吃蜜桃,但又不肯拿果脯出來,夜深了吩咐下人去尋未免也太過任性跋扈。

於是他什麼都沒做,隻是靜靜地望了一會桃樹的方向,心事裡帶了點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不知道被月光浸過之後的桃子會不會更甜呢?

吃下去之後,又能不能回到從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