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還未到辰時,容成青便醒來。也許是沸心散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他這一整晚睡得都不太好,又生怕蕭徽淺眠,不敢頻繁翻身怕把人吵醒,於是整夜都在半夢半醒中度過。
他下床想去叫醒蕭徽,拖著尚且綿軟的身體一步步前去。
蕭徽窩在椅子上,懷裡還蓋著他那件錦緞長袍,他心裡湧現出一些很特彆的感情,像是尚且還沒從前一世中脫神,眼前的情景是他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她的睫毛很長,容成青第一次發現,閉上眼睛時尤甚,垂成一道細密的眼簾。睡著時的蕭徽和平常大有不同,不再露出嘴硬心軟的性格,也不再為計劃而煩憂地蹙眉,隻是寧靜地躺在那裡,像回到了生命的始初。容成青有一瞬間的愣怔,不想叫醒她,讓她多睡一會也好。
而自己守在她身邊,既不算壞了規矩更沒有露餡,就這樣便好。也許是昨晚的事讓她太過傷神,所以才睡得這般沉。
容成青去再找件衣服給她蓋,就在這時,殿門被敲響。
聲音透過門原本有些隱約,但說話的人聲音很大,“皇上,太後娘娘問您感覺好些了嗎?”
說著便未等他回答就打開了殿門。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皇上俯下身體照顧人的模樣,而這個人竟然是——安南縣主,太後派來的侍女吃了一驚,但不敢詢問,隻得匆匆交待一聲就回去給太後複命。
與此同時蕭徽受到驚擾也醒了,看到大敞的殿門心下了然,“來過人了?”
容成青點頭,同時安慰她道:“眼看著撮合我和鄭南仙不成還來了這麼一遭,太後必先與我談話,你且放心。”
“那皇上……萬事小心。”蕭徽看著他,此刻才有了二人真的站在一條陣線上的實感。
用不著太後來找,容成青主動登門造訪。
儘管腳步仍然虛浮,但卻不能露怯,一進門就給太後行禮,然後直接跪了下去:“既然母後已經知道了,那孤也不再瞞您了,孤先前說不想納鄭小姐入後宮,其實早有原因,隻因孤對安南縣主蕭徽早已情根深種,才將她請進宮來,求母後成全我們二人,允立蕭徽為皇後,兒子定當感激不儘。”
太後眉頭跳了跳,本來還想裝幾句噓寒問暖的話來打開場,怎麼她都還沒開始發難,容成青這邊先給她個下馬威,她若是不答應,未免就成了拆散皇帝真愛的大惡人,且這兩日知道他們在一起的宮人指不定還有多少;可她要是答應,豈不是著了容成青的道,被他牽著鼻子走。
好一個容成青,太後想道,這性格可算是繼承到了容成家的十成十,這一下竟然把她都給套住了,答應也是不甘的甘願,但是眼下又不得不去做。
“皇宮內婚嫁大事不得兒戲,安南縣主未必是皇後佳選,貴妃位也不算委屈了她,此事尚可再議。”太後擰了擰眉心。
容成青早就預料到太後沒那麼輕易鬆口,隻不過不拒絕這就算第一步的計劃成功了,暗自鬆了口氣。
“等等,讓蕭徽來見我,哀家有話對她說。來了宮中那麼多時日竟也沒個嬤嬤教她宮中的規矩,從我孝安宮中分她一個,徑自學去。”
誰知還沒結束,容成青心裡又懸了起來,但是麵上仍然不顯,應了下來。聽上去隻是要蕭徽去學學規矩而已,應該不妨事,而且蕭延昭乃當朝上將軍,諒她也不敢如何。
蕭徽原也是這樣想,可是當容成青回宣政殿休養後,自己跪在孝安宮中行禮,她察覺到這個氛圍好像又不是太後說的那個意思。
“蕭氏女,你可知你犯了什麼錯?”威嚴的聲音從堂前傳來。
小住禁宮多日,蕭徽第一次感到不可預知的恐慌與無措,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回答:“臣女不知,臣女在宮中多日,從未犯下什麼錯。”
她說的也是實話,這麼多天她大多時候隻是在自己殿中,就算對宮中規矩還有諸多不清楚,又哪裡有犯錯的機會?
太後冷笑一聲,繼續說道:“狐媚惑主,妖言惑眾,還說你沒錯?!”
蕭徽被這莫須有的質控驚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原來太後打的是這個主意。知道了對麵人的意圖之後,她的緊張也消退了大半,無非是要找個由頭給她罪受罷了,這個她也預料過,隻要挺過這一會兒就好,沒什麼好怕的。
於是蕭徽保持沉默,等太後自己說出對她的“懲罰”。
蕭徽不說知錯,不肯承認錯,這在她眼裡是因為她本來就沒有任何錯處,更何況太後也不是什麼清明人,這樣給她妄下罪責還指望她能承認,簡直是異想天開。她可以受罰,全憑太後的喜怒哀樂,但不能讓她認錯,這全憑她自己的作為。
可她的堅韌在太後看來更是罪加一等不知好歹,尋常人家的女子哪個見了現在這個場麵還能鎮定心神不磕頭求饒的?看來蕭家也是些不識抬舉的硬骨頭,連同她哥哥一起都不過是微賤出身,偶得了皇上提拔還以為攀上高枝得意忘形,竟敢去勾引皇上壞自己的大業……
太後怒極,“業障需要用經文洗清,你犯了足以株連九族的罪過,哀家隻是讓你虔誠抄送經文以贖清罪孽,你合該知足。”
蕭徽無話,起身去取紙筆,站在案前就要抄寫。
“等等,如心虔誠,必須跪下抄滿經書才行。”
聽了這話,蕭徽抬起頭第一次直視太後的雙眼,看到那雙眼睛裡寫滿了譏諷,隻好暗自忍下來,不能功虧一簣,這是她和容成青共同的計劃,不能因為一時之氣而失敗。
蘸飽了凝金墨的毛筆一筆一劃地在紙上抄寫著,跪得久了,膝蓋硬生生地疼痛起來,手臂也因長時間的書寫而發疼,可她沒有停下,也沒有試圖偷懶,隻要熬過這一段時間就好,她在心裡安慰著自己。
太後早已經走了,隻剩下她心腹的侍女在旁邊看著蕭徽,才隻是抄送了一半,一整柱墨塊便已經磨完了。內殿被太後吩咐著不許任何人踏足,蕭徽在這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依靠自己,去取墨塊時因為一瞬間的站立眼前白光一閃,差點摔倒在地。還好沒有把硯台砸碎,否則又給了太後指責她的機會。
抄完這一整卷的經書,幾乎用了一天時間。把經書遞給太後的侍女時她已經麵無血色,一整天未進食水又被如此對待,饒是蕭徽平日裡身體康健都受不了這樣的苦。
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到了遠在疆場的哥哥,不知他過得好不好,自己方才忍著不去得罪太後,多少也是怕太後在群臣麵前向哥哥發難。
不知道哥哥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宮中步履維艱地生存著,這寧陵城,原來她之前所接觸的隻是冰山一角而已,各方勢力的鬥爭,她在這幾天才能勉強看到一些,感受到一些。
作為旁觀者的她尚且感到窒息,不知早已作為局中人的容成青這些年來是如何平衡這一方局勢、平衡這整個國家的。
膝蓋被長時間的按壓生出鈍痛,大概早就起了淤青,她不敢大幅度地走路,隻能一點點摸索著倚靠著殿內的柱子磨到殿外。
一開殿門,已經暮色四合,她在這裡整整用了一天的時間才加急抄完經書。
述懷從槐樹間飛身下來,連忙急切地迎著她,問她可有大礙。
蕭徽輕輕擺擺手,已經沒有什麼多餘的力氣說話,述懷扶著她,原本想背起她卻被拒絕,“還在孝安宮前,要注意著些,沒關係,我還可以走。”
蕭徽想到了容成青的病,於是問道:“皇上的沸心散解得差不多了嗎?”
“皇上很擔心您,一直在詢問您的情況,偏偏太後嚴令不許人進,他一時氣急,就又……”述懷低下了頭,不想再說。
蕭徽心裡升出不好的預感,“怎麼?加重了嗎?”腳下的步伐不免加快了些,可酸軟膝蓋已經無法承受,她差點摔倒,還好被述懷及時攙扶。
“太醫一直在守著皇上,應該沒有大礙,縣主彆著急,您身體……”
還沒說完就被蕭徽打斷,“快扶我去宣政殿,我要去見他。”
述懷於是應了下來,不再說話,如同他做暗衛的無數個守護自己的縣主的日夜,隻是沉默不語,把自己有力的臂膀給她作為一個憑借。
到了宣政殿,蕭徽焦急地開門,想看看容成青現在如何。
太醫們剛剛離開,容成青聽到門的響聲也馬上睜開了眼,“是你……你回來了,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太後有沒有為難你?”
“我沒事,我還想問皇上呢。”她抓了個凳子坐在容成青榻前問道:“皇上到底怎麼了,藥效還沒過去嗎?不是說最多兩天就會好?我聽述懷說你……”
容成青蒼白的臉上勉強露出一個微笑,不忍心讓蕭徽為他擔心,“我沒事,真的,這是述懷小題大做罷了,方才太醫開了寧神丸,說隻要安心休養就沒什麼問題。”他咽下嘴角的苦澀,報喜不報憂。
蕭徽知道容成青是怕她擔心所以不說,兩道柳葉眉微微皺起,“述懷從來不會胡言,他是有什麼說什麼,我很清楚;我看不肯跟我說真話的另有其人呢。”
她這為自己擔心的神態落在容成青眼裡分外可愛,他笑了起來,“看來你和述懷相處得不錯。”
蕭徽點點頭,“他是個稱職的侍衛,對我很好。但是現在不是該聊這些的時候吧?你真的沒事?”
“真的,要不要我舞套劍來證明自己?”看容成青還有心思開玩笑,蕭徽懸著的心也就放了下來,“還好你沒事,不然因為我有事的話,我會很愧疚。”
“是嗎?”
蕭徽說:“對啊。”
“是因為是我,所以才愧疚,還是因為愧疚才愧疚?”容成青垂下眼簾,睫毛的陰影打在眼角,看起來很孤寂。
容成青這一番話讓蕭徽摸不著頭腦,以為他是燒得腦子還沒好,“這不是差不多嗎……”
“那如果是容成殷,你會愧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