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徽來時正是晚膳時間,眼下更是夜涼如水,在床榻上蓋著金縷被的皇上自然不覺得冷,可蕭徽卻涼得打了個噴嚏。
容成青見她還穿著薄衫,連忙就要從床上撐起身子去給她找些衣物,被蕭徽匆忙攔下。她本不想穿他寢宮裡的衣服,怕更加說不清;但看他實在擔憂,再想想本來二人之間已經說好了要假撰婚約,就也不怕這些,她便自己開了旁的衣櫃隨便拿了件織錦披風來穿。
二人閒聊了一時半刻,蕭徽忽然想起自己是答應了皇上要陪他做戲,但難不成整晚都要待在宣政殿裡?
容成青聽了這話之後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對……”看到蕭徽臉黑得像鍋底,趕緊添了一句:“至少要到明日辰時,等太後再有所動作。”
蕭徽想抗議,可想到一半總歸這事自己已經答應下來,不好半路反悔,已經被容成青拖上了這條“賊船”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再者看到容成青仍然緋紅病態的臉色,嘴裡也說不出彆的話來。
隻不過一會兒自己睡哪還是個問題,寢宮就這麼一張床,皇上自然要睡;她倒也可以和衣在外室長椅上將就一宿,總之但願事情一切順利,隻要熬過今晚就行。
她心裡這樣安慰自己。餘光看到容成青仍然被沸心散所煎熬的神色,還主動從衣櫃中撿了幾塊絲帕,幸好屋裡備了盆水,她挽起袖子將絲帕浸到水裡,然後擰乾,疊成幾段輕輕放到他的額頭上。
刻意回避著容成青的目光,“皇上乃九五之尊,身體不能出差錯,倘若和我待了一晚病情更重,莫不要說太後那邊沒法蒙混過關,就連我哥哥那邊也不好交待的。”
容成青心裡自然欣喜,在他眼裡蕭徽多少也試著開始同他相處,能得到這樣的進步已經是他所不敢奢求的,隻餘一連的道謝,以及對比以及燥熱臉頰上蕭徽冰涼的指尖。
做完了出於人道主義順手照顧容成青的活計之後,蕭徽這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有點餓。
也是,從中午之後自己就滴水未進,到現在也該有兩個半時辰了;晚上她原是要去參加宴會卻沒去成,隔到現在才想起來餓,也純粹是被這兜頭而至的一大堆事情給忙忘了。
想到這裡,也不知道容成青還用沒用晚膳,照他後來完整地敘述了一遍事情經過的意思,怕也是被太後攪和得沒吃什麼東西,灌的湯還都讓人想吐。
“殿內可曾備有膳食?”她問向臥床的容成青。
容成青搖搖頭,“不曾。”聲音有些嘶啞,“宣政殿大多隻為辦朝堂上的事,暫且歇息罷了,都是禦膳房做好了然後端過來的。”
蕭徽看著空空蕩蕩的桌麵,隻有壺和杯,連幾盤糕點都沒有。她不禁暗想這到底是皇上的寢宮還是大漠荒原,膳房不相通也就算了,平日裡竟然都不備吃食……掂量了幾下,幸虧壺裡還有點水,給自己倒了一杯喝下,然後再給了容成青一杯。
喝過水之後更餓了,她現在無比想念寢殿裡做好的馬蹄糕、長春卷和翠玉豆糕……早知道來的時候就偷偷拿過來一點了……哎?既然可以偷偷通過密道來,怎麼就不可以通過密道回到寢殿裡拿點吃食呢?
更何況現在又不是自己一人挨餓,皇上本人不也餓著呢,自己餓死事小皇上餓死事大,蕭徽一邊找著借口一邊點點頭,這就準備好了要出去。
躺著的容成青見她一副風塵仆仆要出門的樣子還以為她改變主意要硬闖出門,連忙問她是要乾什麼去。
蕭徽鄭重地說:“去偷點吃的。呃不,嚴格說來也不是偷,我自己寢宮的東西這叫拿,光明正大的那種。”
容成青慢悠悠地問,“你是準備回宣華殿偷……不,拿嗎?”
蕭徽點點頭,理直氣壯且鬥誌昂揚地:“不去那裡去哪,我怎麼來的怎麼回去就行,不用擔心我,我去去就回,你有沒有想吃的糕點告訴我一聲。”
聽上去頗為大氣,有一種“今晚翠賓樓全場消費我包了”的大氣之姿,換算到今晚就是“今晚天子晚膳我包了”,可惜容成青搖搖頭,說出來的話徹底擊碎了蕭徽的念頭,“密道現在打不開了……”
這廂蕭徽已經把披風脫下來準備當包袱布用了,突然聽到這句話無異於五雷轟頂,給本就饑餓的身體雪上加霜:“啊?你們皇宮裡規矩這麼多?!”
那廂容成青又搖搖頭,麵對蕭徽的詫異仿佛臉更紅了一些,“這密道一日隻能開啟一次,不是規矩,是密道機關的創始人衡陽嚴家最後一代傳人在前朝奉命打下密道時就設定好的東西,誰也無法破解。據他所說是為了維護皇室宗族和諧,現在來看不過是想掣肘各方勢力,不叫一家獨大而已。”
蕭徽徹底心如死灰餓得眼冒金星,開始後悔來了這兒。
容成青派侍衛強行讓她來的時候她沒異議,說計劃的時候她也沒異議,現在吃不上飯了她異議就大了去了。
可惜也不能直接對當朝天子發脾氣,她和她哥的命還想多留幾天——雖然她私下裡認為即使是真的這麼說了,容成青也不會一氣之下把他倆賜死——否則她真想說你早說這裡沒飯我早跑了。
這下好了,包袱皮也不用準備了,她重新把披風披到身上,整個人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樣蔫,靠坐在椅子上,“那怎麼辦……好餓……”
容成青看她這個樣子不免覺得可愛,先前隻是逗逗她而已,一國之君當然不可能淪落到沒飯吃,他剛想開口,就看到蕭徽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跳起來,神采奕奕道:“有了,述懷述懷!你還在嗎?”
一句話直接把容成青派給她的侍衛搖來了。
雖然不能從密道出去,但是暗衛的本事可大著呢,雖然從國庫裡偷東西可能太難,但是隨便找幾盤糕點這還不信手拈來?
容成青默然,她就是這麼用皇家暗衛的。
“偷……糕點?”原本在外麵放風的述懷緊急從房梁上跳下來的時候也沒想到,蕭徽是要他去偷幾盤糕點。
“哎呀什麼叫偷?”蕭徽連忙糾正道:“就隻是拿一下,這左右不都是我的東西嗎?我又沒讓你去太後的孝安宮拿杏仁佛手,你彆那麼緊張。”
述懷的目光由興致勃勃的蕭徽轉向容成青,隻見容成青“悲壯”地點了點頭,“就聽縣主的,你去一趟,快去快回。”
述懷隻好應下來,其間蕭徽又跟他囑咐了幾遍必拿的糕點,什麼牛乳糕桂花糕馬蹄糕,這些自然不必說,“還有豆沙卷豌豆黃蓮子糕,這些你看著拿就行,不是新做的就不要了;剩下的鞭茸膏木樨糕鴛鴦卷,你看準了再拿,栗子糕太甜的不要,黃金糕炸的不要,棗泥糕太膩的不要……反正你自己掂量一下,這就差不多了;哦對了,要是還能拿動的話,你順手把八寶盒子蜜餞也都拿來,老規矩,桃脯全換成青梅果,其他的就沒有了。”
聽了一連串要求的述懷頭昏腦漲地應下來,重新翻到房梁上的時候還在默背這些要求,對他來說翻牆夜行不是什麼難事,但是這一大堆要求可是挺難背的。
看著述懷身影遠去的蕭徽突然一拍腦門,“皇上,我還沒問你想吃什麼呢,他就走了。”
容成青在旁邊圍觀全程此時終於忍不住了委婉地說道:“我覺得他隻能記住第一句。”
誰料蕭徽回:“那是你培養的暗衛不行啊,腦容量怎麼這麼少?”
不多時述懷歸來,蕭徽上去迎的時候,意外地一打開包裹沒看到想要的各色糕點、蜜餞和糖果,反倒是一堆鍋碗瓢盆,還有袋糯米粉和紅豆沙,甚至連擀麵杖都準備好了。
本就餓得有些頭暈的蕭徽看到這一包裹沒一個能直接吃的,怒道:“述懷,你耍我?!”
可憐的述懷手足無措道:“不是的縣主,你聽我解釋,已經深夜,因為皇上之前定過規矩,禦膳房每日剩下的膳食都會在宮門落鑰前分發給宮女太監和侍衛們,所以禦膳房裡做的糕點全都被一掃而空,連這些水磨糯米粉和紅豆沙都是為明日而準備的食材,廚房裡除了這些真的什麼都沒有……”
蕭徽這才想起來,原本自己要去赴宴,也就吩咐膳房不用做自己的膳食,可是宣華殿連盤糕點或者蜜餞都找不到?
想也知道是誰的傑作,大概全都進了蓮燕的肚子。
蕭徽心如死灰,看來隻好自己動手做了。
和麵的時候她還問了一句:“你吃過沒有?”
述懷看出了蕭徽的怨氣衝天,忙說自己吃過了,換了彆的暗衛頂班去吃的。
蕭徽一邊往糯米粉裡加水一邊麵無表情問他吃的什麼。
“陽春麵而已……”沒說出自己其實還加了炒茭白和八寶野鴨……
在蕭徽的怨氣即將吃人的時候述懷馬上告退,憑借房梁遁,走得極快。
容成青過來要幫忙,蕭徽連忙拒絕,雖然是被迫病的,但怎麼能讓皇上帶著病做事。
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和著不成團的麵幾近崩潰。
容成青把麵團接過去,說是水加多了,隨之多放了些麵,勤勤懇懇地在揉。看上去還挺像那麼回事的。
“沒想到皇上還會做糕點啊……”
成型了之後蕭徽連忙趕他回床上躺著,自己來填餡。
“我不會。”
蕭徽啞口無言,“我其實也隻是今天心情不好才和的不好的,平時其實……”想起自己炸了多次廚房差點沒把蕭延昭毒死的經曆又閉上了嘴。
容成青好脾氣地點點頭,又說,“不會做也沒什麼要緊,各人有各人擅長的,沒人天生就要會做,也沒人不會做就理應被批評。”
蕭徽愣怔著,沒想到一個九五之尊、位於權力頂峰的人說得出如此貼近平民的話,沒有人天生就有應該,但是仍然有人出生下來便是賤籍,被不公平地對待。人和人之間是一樣的,可權力和權力之間大不相同。
就像他們二人之間其實也如隔天塹,隻是短暫地交彙著妥協了同一個目的而已,蕭徽捏著手中的紅豆湯圓,一個個白胖地躺在自己手上,然後又開始燒水。
人和人之間何其遙遠又何其相近。
半年之前她從未想過會來寧陵,一月之前她從未想過會和皇上有多餘的交流,半月之前她也從未想過會認識容成殷,所謂命運,包含了太多不確定。
但是既然已經做到了這裡,不如就走完這條路。
無論前方有什麼在等著她,她都有信心去應對。
人無法改變命運到來的軌跡,但是可以應對危機和風險,人所一直學習、拯救的,不過是自身而已。
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圓煮好了,容成青不顧她的反對一起把湯圓盛了出來。
熱氣蒸騰間,二人都不知道明天的結局是怎樣。
勺子碰到碗發生的聲響讓她感到一陣莫須有的安心。
隻有吃到肚子裡的才是真的,隻有現在才是真的。
就算即將麵對狂風暴雨,今夜也仍然是今夜。
今夜沒有星光,今夜未知全貌,今夜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