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知道眼前這個榆木疙瘩應該不可能知道,蕭徽心裡想,那到底是什麼事呢?想來想去也沒有什麼結果,話本裡一般這種密會要麼是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要麼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樣哪個聽上去都不太搭邊。真是越想越離譜,索性就不再去想了。
甬道狹長而靜謐,二人通過時幾乎是肩膀都要靠在了一起,喜歡因著好奇,仍然在觀望密道的牆壁和角落。
“縣主一味跟著我進來,不怕麼?”述懷問了一句,蕭徽看過去,隻能看到他映在燭光中的半邊輪廓,他臉上仍然毫無表情,隻是眼神變得晦澀。
“這不是還有你嗎,我當然不怕了。”蕭徽笑了一下,用搭在他手臂上的那隻手拍了拍他的手,發覺他的手冰一樣地涼,可是沒有穿暖?
述懷微微低下頭,昏黃的光影掃過他長長的眼睫,像鍍給他的一層金身,顯得他麵容更加沉靜了,可下頜角卻還帶著少年的利與茫然的鈍,貼合在一起,如同一把貼上金箔的刀,隻等著她去拔出鞘。“屬下的意思是,縣主這麼相信我,難道就不怕我欺瞞傷害於您?”語氣裡帶了些難以言明的小心翼翼,很輕,水中的波紋,清風被鏽在水麵上的聲音,小幅度地圈圈蕩漾。
蕭徽笑了一下,嘴角帶著俏皮,水色衣裙襯得她這個笑極儘溫柔,玉蘭初綻的花苞一般亭亭而自恃,空穀幽蘭莫過於此,“我怎麼沒發現你什麼時候還會開玩笑了?我不怕;因為你是我的侍衛,因為你是述懷,所以我相信你。”
真誠的瞳眸經由燭火微光而傳遞過來,幾乎灼燒了他的眼睛,因為他是他,因為他是述懷,沒有單單隻回答一個職位,儘管保護她原本就是他理所應當的事情;也沒有敷衍他,而是把他也當做一個人來好好對待。
他原本什麼都不是,連名字也沒有。
死了也不過是塚間枯草,連替他變成黃泉枯骨哭泣的人都不會有。
述懷原本就是這樣以為的。
以為他這輩子自從被將領意外撿到軍營、培養成為暗衛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全然失去了自己的人生。沒有名字隻有編號,沒有未來隻有過去,連姓名也無法保障的就是他這樣下等的——仆人。必要時做主人的一把好刀、尖刀,因此他數年如一日用刻苦來打磨自己的刃,隻為了不被拋棄,來替主人清除潛在的隱患;千鈞一發之際他也可以做主人的盾,當那個人可以被犧牲掉的第一條命,畢竟他這樣的侍衛比比皆是,但是主人卻是唯一的。
主人可以有很多個侍衛,很多條命。
可十四,不,述懷隻有一個主人,唯一一條命,也獻給主人。
但是他的縣主卻說,因為你是述懷。
他第一次如此恨自己不善言辭,不能將聽到這句話的感激之情好好地表露出來,隻能繼續無言地在黑暗隧道中前行,將手臂作為蕭徽汲取些許安全感的憑靠。
無言的頑石,彆人給予他什麼溫度他便是什麼溫度,堅硬而難以擊碎。他還很年輕,但已經早早地被河水打磨成一塊鵝卵石,帶著些孤獨的棱角,等待人撫摸過那些獨特與紋路,將他從河水的衝刷中拯救。
光暈揉在他側顏。
不知不覺二人走到儘頭的一扇門前,打開後便是容成青所在的宣政殿。
述懷打開開關之前似乎有些猶豫,“如若有危險,縣主隻管喚我。”
蕭徽點點頭,沒來由地想起了被自己爽約的容成殷,在彆人誕辰之日不去赴約是否太過失禮了些……下次見到容成殷時她會親自當麵道歉的,想到他付之東流的好意,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
但這些情緒,在機關打開的那一瞬間被迫從腦中清除,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要再想沒選擇的另一個了。
出了門,目光所及仍是一排排書架,她想出口應該是設在了偏堂,四處也沒有下人,她隻能一步步慢慢走出去。本來想問一聲,又覺得是否不妥,蠟燭燒得不是很足,眼下已經是夜裡,顯得廳堂裡暗了許多。
找了一圈都不見人,隻有布滿帷幔的床榻上還沒找過了,輕輕溪雲紗中仿佛透出那人呼吸著的輪廓。
直接一言不發掀了當朝天子的榻中紗恐怕第二天就會被寫進全城的話本裡吧……
“皇上?我是蕭徽,您……?”
從帷幔裡傳出人虛弱的聲音,聽上去狀態十分不好,“你來了,原本……咳咳……不想叨擾你,可眼下實在是……沒辦法,隻好請你來。咳咳……你先坐。”
縱使隔著層層紗幔,蕭徽也感受到了他的力不從心,似乎說這句話就已經用了他全部的力氣。皇上什麼時候得的病?而且還病得這麼重。
她原以為皇上會坐在案前同她談話,也沒想到是這麼個情形。
蕭徽哪有心情坐下來談天,見殿內竟然一個下人都沒有,忙就要叫人來照顧,結果被容成青止住。
“不……不能叫,外麵都是太後的人。”容成青可不能說喊了人又怎麼能讓你留下,隻好糊弄了一句。心裡卻想,就太後那點道行,怎麼可能威脅到我的安全。
怎麼?“太後?”蕭徽不解地問。
容成青又咳了兩聲,做戲做全套,“太後想把鄭南仙帶進宮來照顧我,但我與她男女有彆,眼下皇宮裡我隻信你,於是叫十四帶你來。”
蕭徽纖纖一雙柳葉眉皺了一下,鄭南仙?是了,她是太後的侄女,隻不過這再怎麼說也是他們皇家的事,關她一個蕭家人什麼事?再說了,“你說鄭小姐同你男女有彆,那就是你怕毀她清譽;我也是女子,皇上怎的不怕毀我名聲?”
聽了這話,容成青稍稍坐起來將帷幔掀過,露出他被藥物催發的潮紅發熱的麵龐,“話及此處,那我就也不瞞你,你可知我為何會突然患病臥床不起?”
蕭徽心裡隱隱上升了些不好的預感,“為何?”
“是太後指使太醫院的人在我天天用的膳食裡下了藥,好給鄭南仙這個可乘之機,讓他們鄭氏順理成章地再出一位皇後。等生了皇子,他們更可以毒殺我扶持幼子登基;她今天敢給我下沸心散,明日就敢給我下鴆命毒,”容成青的聲音緩和了些,眼神晶亮地看向蕭徽,頗有幾分懇求的意思,“所以我才找到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太後她們得逞。”
蕭徽深呼吸了一下平複心情,分析著當下的局勢,既然已經這樣,那皇上找她就不可能隻是單純的照料,“我明白了,那皇上您準備怎麼辦?”
“我深思熟慮了一番,不如你配合我做出戲,我下旨稱戰事一停便立你為後,這樣一來堵住了太後的路,二來借著蕭延昭的兵權,他們也不敢妄動。”一說到這個,容成青也忘了裝咳嗽了,言語都流暢得像健康人一樣。
蕭徽仔細想了想,一來蕭延昭是容成青扶植起來的,甚至力排眾議讓他當昆侖之戰的主帥;前朝舊臣們對哥哥可謂極儘打壓,如果容成青被太後他們踢下皇位,他們兄妹二人隻怕是日子會更加難過。
二來不論是從哥哥以前給自己描述的容成青還是她來了寧陵這一個月所接觸到的容成青,給她的感覺都很好,是一個真的會為百姓著想的皇帝,這樣的皇帝執政對百姓來說也是好事。
一是私情二是大義,她都無法置容成青不管。
蕭徽正色道:“我答應你,但等此事風頭過了,太後那邊沒有動靜之後,還請皇上下罪己詔,為天下解釋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
容成青點頭答應。他心裡舒了口氣,看來太後的戲砸了,自己的戲倒成功了。
“不過……皇上方才說,太後下的藥是沸心散,皇上又怎麼會咳嗽呢?”為讓自己心軟,竟做到這種程度。
蕭徽麵帶微笑地問出這句話,倒讓容成青隱約出了點謊言被揭穿的冷汗。
“啊……這個……”容成青慌亂地,“許是……許是舊疾……太醫說是肺有舊疾,時不時就咳一下,不妨事……”
蕭徽笑了一下,沒有責備的神色,反而覺得容成青這幅樣子很有趣。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帝王原來也有心慌的時候,而且還是因為自己。容成青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身著一身煙水裙的蕭徽,如同他們第一次相遇那般,煙雨濛濛,水色搖曳。娉婷的身姿,和前世沒有半點差彆。
這一世,我會成功嗎?把你從死亡的命運中拯救,我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