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靈謝府內,一家人皆是眉頭緊鎖一籌莫展。
一覺醒來,日上三竿。唐蕖本還指望著能在謝清走之前送送小女兒,叮囑她一些為人處事要小心謹慎的道理——順便彆忘了,若是在京城碰著好的機會,莫要忘了兩位哥哥和家中的母父。
誰曾料想,府中上下竟一覺酣睡至日上三竿,連仆從下人亦無一人醒來。
她一邊責罵著身邊的婢女和小廝,一麵匆匆整理衣衫向書房走去。行至半路,卻見自家弟弟慌慌張張地奔來,急急拉住她的衣袖,麵色倉皇道:“姐!柳康嵐不見了!”
“她怎麼會不見了?是不是做飯洗衣去了?或者是去藥堂收藥了?”唐蕖對這個弟媳還算滿意,柳康嵐一向任勞任怨做著自己分內的事,甚至分外的事她也會主動去做,她最喜歡這種眼裡有活的“下人”。她唯一不滿意的就是,柳康嵐一直沒能懷上孩子。
她這個弟弟沒出息,謝府給了他住的地方,已是看了她這個夫人的情麵上,再想納妾是萬萬不可能的——唐蕖也更怕謝父跟唐德有樣學樣,給他送上現成的借口去。
“斷無可能,姐。她往日定會在我起床前便將早膳備好,整整齊齊地擺在桌上。今日早膳不見也就罷了,連昨日的臟衣服都還堆著未洗。我特意去藥房問了,她也未曾去過!”唐德急得指手畫腳,“姐,我早膳還未吃呢,你這兒有東西給我吃點兒嗎?”
話音未落,唐蕖眉頭蹙得更緊,心中隱隱升起幾分不安。柳康嵐一向勤快謹慎,事事有條不紊,如今竟連往常例行的瑣事都沒了蹤影,這般反常之事,著實讓人心生疑慮。再聯想到她昨日接下聖旨的反常舉動,她本以為那隻是柳康嵐主動為他們解圍做出的“分外之事”,並未多想,現下看來......
“你整天除了吃和睡,無所事事地四處遊蕩,還會乾什麼?”唐蕖早已懶得說唐德,她揣度片刻,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看你那個媳婦,多半跟著謝清跑了。”
“跟著謝清跑了?”唐德一時腦子沒轉過彎,“謝清又不是男人,我的媳婦怎麼會跟著一個女人跑了?”
唐蕖有時真想打唐德一棒槌:“你是不是吟詩頌詞念傻了?你媳婦就一定要被男人帶著才能跑嗎?”
唐德這才想明白,昨日他還看到自己這個姐姐在朝廷的宣旨官麵前賣笑臉,想送她的兩個男兒一起去那京城,最後尷尬收場。
那豈不是說,現下這謝家的兩位少爺都沒去成,自己的媳婦倒是跟著謝清去成了?
唐德氣憤、疑惑又手足無措的情緒中突然生出一些自得。
唐蕖看唐德那張愚蠢的臉上露出幾分得意之色,不禁怒火更盛,冷笑道:“你這腦袋裡究竟裝的是什麼?你可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的境地?你那媳婦跑了,丟的可是你的臉!她在咱們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是你無能又是什麼?”
唐德被訓得啞口無言,正巧沒注意路中的坎,差點摔個嘴啃泥,他臉上尷尬與憤怒交織,但偏偏反駁不得,隻能小聲道:“可謝清被朝廷所召,為何要帶柳康嵐......我媳婦這一個什麼都不會的下堂婦?”
“什麼都不會,你那媳婦,會的可比你多多了。”唐蕖嗤笑一聲,眼神銳利如刀,“她會洗衣,會做飯,還會認藥材,說不定連醫理都通了幾分。我看咱們府上今日沒人早起,估計就是你那‘下堂婦’的手筆。你呢?”
唐德臉色漲得通紅,辯解的話哽在喉中半天說不出來,隻能氣急敗壞地跺腳道:“我詩詞書畫樣樣精通!若是讓我去京城,必能憑自己的才華博得聖上青睞,光耀門楣!”
“本事?”唐蕖目光森冷,隻顧著一心往前走,看都不看她這個弟弟一眼,“你靠詩詞書畫撐得起家業?撫得起妻兒?又護得住唐家的臉麵嗎?若真叫你進了京城,怕是連城門都不屑給你留一個門口站崗的位置。”
唐德漲紅的臉瞬間變得鐵青,嘴唇抖了幾下,梗著脖子道:“姐,你彆小瞧人!柳康嵐是我媳婦,她平日裡老老實實乾活,從無異心,她定是今日有事,等她回來,我一定好好給她說理。”
“異心?”唐蕖冷哼一聲,目光淩厲,“她有異心,你能看出來嗎?平日裡睡在你枕頭邊的人,你知道她在想什麼嗎?你若是知道,現在就不會是這副屁滾尿流的模樣!”
“那......她們還會回來嗎?”唐德接受了這個事實,頓時泄了氣,整個人如同秋風中枯萎的蘆葦。
聽聞此話,唐蕖眉頭微蹙,原本冷硬的神色在一瞬間似有些鬆動與遲疑。
謝清去京城,會有怎樣的前景?她會回來嗎?
此刻,冬日的穿堂寒風正巧從屋舍間穿過,無孔不入地刮在唐蕖的身上。
她心裡已經有了清晰的答案——治不好,謝清不會回來;治好了,謝清更不會回來。
唐蕖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篤定,明明她和小女兒沒有多少相處時間。
但她就是覺得,謝清不會回來了。
正當她在思緒紛亂中沉默時,身後十分不會看臉色地的唐德的聲音又不合時宜地響起,唐德佝僂著身子討好、怯懦、畏畏縮縮地開了口:“那,姐……你能不能再給我討個媳婦?你看,我這平時沒人照顧,實在是……”
唐蕖沒想到自己這個弟弟會立刻提出如此無賴的要求,她心下一沉,一雙眼睛瞬間像刀子般掃向唐德:“你自己不是人嗎?謝家現在可不比從前,你還真當這府裡有你揮霍的餘地?你今天便去藥堂上值,把工錢賺夠了再來站我!”
唐德被這一句話懟得啞口無言,身子一縮,嘴巴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他一向懶散慣了,如今被逼著乾活,連臉上的討好都顯得有些僵硬。他低聲嘟囔:“姐……我,我又不懂藥堂的事,這怕是……”
此刻,兩人已步至謝父的書房前,冷風卷過簷下,吹得門前的竹影搖曳。唐蕖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卻仍壓不住心頭的火氣,風中帶來的寒意非但沒有平複她的心緒,反而讓她更加煩躁。她猛然轉身,目光如刀般刺向唐德,語氣中滿是倦怠與不耐:“唐德,你若不行,便滾出謝府,我從此當沒你這個弟弟!”
唐德聞言,臉色瞬間煞白,腳步後退半步,嘴唇顫動,想要開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他的目光遊移不定,像是無助地尋找一個借口與理由。可還未等他說話,唐蕖已經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
“家裡那邊,大不了我臉也不要了,哭我還不會嗎?弟住姊家,本就沒有這樣的道理!”她冷冷一笑,語氣中多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快意,“你也莫想用家裡再拿捏我!”
就在此刻,謝父的書房門開了一半,門內隱約傳出幾聲低沉的談話聲。唐德目光一瞥,登時縮了縮脖子。他一向不敢在謝父麵前多嘴造次,此刻哪裡還敢多留,連忙低頭哈腰,含糊道:“那、那我先走,姐……”說罷,他匆匆轉身,步履虛浮地快步離去。
唐蕖被唐德纏得身心俱疲,她本欲去書房與謝父商量,謝清走了之後,謝府的醫名該由誰來撐起,往後的營收又該如何維持現狀。可現在,她從半開的房門中看到,謝達和謝邇也在書房內。在這一瞬間,她忽然就不想進去了,想必這書房內,又是一屋子的糟心事。
書房內,謝達與謝邇規規矩矩地立於書桌前,低垂著頭,一言不發。二人神色各異,謝達隱隱帶著幾分不甘,而謝邇卻顯得畏畏縮縮,額角已經沁出幾滴冷汗。
謝父站在書桌後,眉頭緊鎖,聲音帶著威壓:“你們從小便跟著我學《離毒》,醫理、藥性、診法,我每日除了出門行醫,便是回來教你們兩個,可曾有半點懈怠?可為何,為何......你們連那未曾在我這裡學過一天的妹妹都不如?如今,謝清走了,你們能撐得起這個謝家嗎?”
謝邇低下頭,此刻他盯著父親桌上的硯台,努力不讓自己臉上有任何一絲表情。
而他的大哥卻在沉默片刻後,忽然抬起頭,小聲說道:“您不也不如嗎。”
此話一出,書房瞬間安靜得仿佛連風都靜止了,連窗外樹影的搖曳也仿佛被這沉重的氣氛壓住了。燭火輕輕跳動,卻再沒有一絲聲響,仿佛整個天地間都在屏息等待接下來的風暴。
謝父猛然瞪向謝達,目光如深潭之下的水鬼,聲音裡壓抑著憤怒:“你再說一遍?”
謝達抬起頭,仿佛已經決定破罐子破摔,便一口將心中的話儘數吐出:“您學了大半輩子的《離毒》,可三妹呢?她不過是自己偷偷學,就已經在您之上,被朝廷召去京城。她能做到的,父親都沒能做到,又為何要求我們做到?那我們不如三妹,會不會是父親的原因?”
謝父的拳頭緩緩攥緊,聲音裡滿是不敢置信與慍怒:“你......你......我就知道,謝清她偷學離毒,肯定有你們的手筆!”
謝達嘴唇動了動,剛才的硬氣在謝父的怒目下突然顯出一絲慌張。他的眼神閃爍,此刻碰了碰旁邊一聲不吭的二弟,希望他能出些聲。
謝父見狀,眉頭越皺越緊,聲音低沉如寒冰,語氣中多了一分威逼:“先說的人,我可以不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