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如同在沉寂的空氣中投下一塊巨石,謝邇的肩膀猛然一抖,眼神飛快地瞥了謝達一眼,嘴唇動了動。頃刻後。謝邇開了口:“九歲那年......”
謝達沒想到平日裡什麼都要問自己意見,常常躲在自己身後的二弟,竟會在這個時候開口。他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向謝邇,眼中帶著驚愕與幾分怒意。
“接著說。”謝父看向謝邇,語氣不容抗拒。
“九歲那年,您北上去了很遠的地方出診,吩咐我們在家裡好好溫習前幾日的知識。”謝邇低著頭,聲音裡透著幾分猶豫,緩緩說道,“可……可是,大哥說,舅舅常去三裡外的酒花樓玩,每次回來都看起來很開心,說不定是個特彆有趣的地方。他也想去......於是,大哥便拉著我去了那個地方。”
書房瞬間靜得可怕,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謝父的目光森冷地落在謝達身上,他緩緩開口:“謝達,你就是這麼當哥哥的?你九歲便帶著弟弟去那種地方,還有臉與我頂撞?”
謝達咬緊牙關,抬頭剛想辯解,卻聽一旁的謝邇顫顫巍巍地開口:“那時候,大哥拉著我就走了,我到了酒花樓門口,才想起來《離毒》還放在書案上。我問哥哥《離毒》怎麼辦,會不會被人偷走。他說,這破東西哪有人偷......而且院子外麵有府衛把守,不會有人偷的。現在想來,三妹定是在那一天把《離毒》偷了回去,不知用什麼方法,記了下來,在我們回來之前,將《離毒》還了回來。”
“破東西?”謝父感覺自己的腦子都要爆炸了,手指微微發抖,咬著牙說道,“這本《離毒》,撐起了謝家幾百年的家業,到你這成了破東西?”
謝達的臉色變幻了一瞬,隨即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抬起頭,冷笑著說道:“父親,我不愛學《離毒》。那裡麵的東西對我來說就如同天書,怎麼學都學不會。對我來說,它就是破東西!若不是破東西,我和二弟怎會把司尹之子治成那個樣子?”
書房裡氣氛驟然凝固,謝父的臉色黑沉如鐵。
謝達看著謝父的表情,卻越發不退讓,聲音中透著憤懣:“明明妹妹更適合,你為什麼不教她?她聰明,也喜歡,自己偷學都能比我們厲害。也對,若是妹妹也是父親教的,想必現在也不會這麼厲害。”
“住口!”謝父猛然一拍桌子,聲音像炸雷一樣震得書房窗欞一顫。他指著謝達,目光中燃燒著怒火,聲音低沉得像壓抑著山洪:“謝達,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謝達此刻情緒激動,咬牙說道:“而且,父親,那酒花樓是二弟要去的!分明是他說,舅舅曾告訴他,‘不至酒花樓,枉為男兒身’!他如此執意,我才隨他一同前去!”
見書房內的鬨劇愈演愈烈,爭執的聲音逐漸升高,唐蕖的心中湧起一陣濃濃的疲憊。
她抬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色,院子裡的冷風攜著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旋。
她早知謝父醫術平庸,兩個男兒甚至不如他,這便罷了。
如今,這兄弟二人爭功諉過,父男三人離心離德,竟令人頓生樹倒猢猻散之感。
謝清走了,這謝府的醫名和家業……真的還能撐得下去嗎?
唐蕖在心中念叨著的人,此刻正扶著柳康嵐從馬車上緩緩下來。遠處的暮色漸深,車隊已尋得今晚紮營的所在,營地周圍火光漸亮,映得草地上人影綽綽。蕭靖和與周以正正忙著指揮車隊,安排著紮營的具體事宜。
兵士們在周圍紮營圍成了一圈,謝清一行人便將各自的馬車拉到最中央的營地。
這時,謝清才明白張既亭那第二輛馬車裡是什麼——她見張既亭掀開車簾,裡麵便是一張大床,幾乎占滿整個車廂。床上鋪著厚實的被褥,蓋蓋著繡有精致祥雲圖案的錦被,柔軟的絲綢枕頭整齊擺放,一切都顯得極為舒適。
這就是朝廷的親王,可真是會享受。
張既亭整個人躺在大床上,腳卻還露在馬車外。他注意到蕭靖和已經安排好手下的那些將士,便跳下車,不動聲色地溜到了正在生火的蕭靖和身邊:“現在有空了吧,怎麼樣,我看不遠處便有一塊空地,就在河邊。”
蕭靖和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點著營火,開口道:“你去問過謝姑娘了嗎?你想學,她願意現在教你嗎?”
張既亭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欸,你先同意,我這就去問。”
見蕭靖和默許,張既亭便迫不及待地跑到謝清身邊:“謝姑娘,咱們是否可以開始學刀法了?”
謝清此刻剛吃完柳康嵐烤好的紅薯,正想消消食。一日未動手,她倒確實有些手癢。
“好。”
張既亭沒有注意到謝清那似是看著獵物的眼神,他聞言,笑嘻嘻地轉身到自己的大床車上,在床底刨了半天,拎出來一把寬刀——這柄寬刀極為奇異,刀身通體呈橙黃色,似琉璃般瑩潤。
他將此刀捧在手上,來到謝清麵前炫耀道:“謝姑娘,你看我這刀——此刀乃大名鼎鼎的築刀師玄鋒所築,用的是赤陽晶鐵,取自千年火山深處,蘊含陽炎之力。據說此刀築成曆時九九八十一天,千錘百煉,削鐵如泥,堅硬無比。”
說完,他轉至謝清身後,端詳著她背上的這把寬刀——刀鞘外層的皮革已被磨損,露出底下的木質紋理。而刀尾掛著一個編織奇怪的穗子,線繩交錯複雜,看上去粗糙而隨意,還有幾個毫無美感的結。
“謝姑娘,你這刀......”張既亭嘖了一聲,“敢問,是哪位打鐵匠的手筆?”
謝清聞言一笑,語氣淡然:“一把普通寬刀罷了。”
正當張既亭盯著那個模樣奇特的刀穗看得入神,心中越發好奇,準備伸手一探究竟時,謝清卻不動聲色地轉了個小半圈,刀穗便這樣從張既亭的眼前移開。他動作一頓,正感疑惑,抬頭一瞥,才發現蕭靖和已經默不作聲地走到了謝清身旁。
“蕭將軍。”
“謝姑娘。”
兩人互相點頭致意後,不約而同地看向張既亭。
蕭靖和帶上了他的長刀,此刻這稟長刀立於身他的後,刀柄斜著探出。他一隻手穩穩地握著長柄,刀身沉靜地佇立著。而謝清背著寬刀,目光冷靜如水,與提刀佇立、靜默無言的蕭靖和似乎一起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張既亭站在這道屏障前,喉嚨不由得一緊,竟下意識地生出了一絲“快跑”的念頭。
可手提“絕世好刀”,他跑什麼?他是去拜師學藝的,又不是去和這兩人打架的,還怕輸了不成?要打也是這兩人打給自己看!
張既亭壯了壯膽子,對著麵前的“屏障”說道:“走吧,跟我走。”
三人穿過人群,穿過樹林,行近一裡,方至張既亭所言之地。此地果然寬闊平坦,四下無樹木遮蔽,亦無阻礙之物,視野開朗,十分適宜練武。
天色已近全黑,張既亭拿出準備好的火折子,俯身點燃乾柴,不多時,火堆便燃了起來,微弱的火光跳躍著,將四周照得明暗交錯。
黑夜寂靜,火光溫暖。
謝清此刻臉上的火光明明滅滅,身影不動如山,目光沉靜,像一頭在黑夜中靜靜蟄伏的狼。
“不如,二位先比試給我看看如何?”張既亭提議道。
謝清沒有拒絕,她白日同意張既亭的請求,便是想借這個機會接近並觀察他們。
而在謝清的處事觀念中,武力為上,心計為中,技藝為下。
周雨薇和她說過,人與人之間的較量,皆以武力為基石,餘下的謀劃與籌算,不過是錦上添花。若是在武力上能夠製服——再多的言語都是無用的。
有的人天生便不需要武力,就像張既亭、張既浦,因為他們出生便自帶權力——有千萬個人能成為他的武力。
權力生於武力,又以權力聚得更多武力,再以武力護持權力,二者相輔相成,周而複始,循環不息。
但此刻探探這兩位天生自帶權力之人自身的武力,還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蕭靖和。
蕭靖和出身武將世家,雖說成帥成將者以馭兵之術為重,但真正的腿腳功夫也定是不可能含糊的。
見謝清沒有拒絕,蕭靖和便也退後一步,抱拳道:“還請謝姑娘賜教。”
他將手中長刀輕輕提起,穩穩地握住刀柄,將刀身緩緩拉至身。眼神凝聚,目光沉靜地望向謝清,作防備之態。
謝清反握住刀把,乾脆利落地將蒼落抽出。
張既亭這才看清這把刀的真麵目——刀身通體漆黑,光澤內斂,既無耀眼的紋飾,也無奇異的形製。在火光的映照下,刀身泛著冷峻的暗芒。
謝清自知,自己的刀法雖帶有齊雙晚的三層功力,但其中並不儘然是齊雙晚的招式。齊雙晚的刀法以力氣為根基,招式剛猛霸道,力若雷霆,謝清無法完全照搬。因此,她在和齊雙晚換武器比試之時,慢慢琢磨出了一套更適合自己的刀法,既保留了刀法的力量感,又融入了劍法的靈活與巧勁。
她與蕭靖和麵對麵而立,火光跳動,映照在兩人手中的刀上,寒光與暗芒交相輝映。
謝清率先出刀,寬刀揮出一道淩厲的弧光,刀身漆黑無聲,卻帶著森然的壓迫感直逼蕭靖和。蕭靖和不慌不忙,長刀橫擋,刀刃與刀刃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鐺”響。兩人的力量通過刀身傳遞,謝清並未用自己全部的力氣,與蕭靖和保持著僵持。
謝清透過刀鋒,正巧看到蕭靖和的眼睛。
懸河注火。
一旁的河流寂靜無聲,倒映著忽明忽滅的火堆。
僵持片刻,蕭靖和隨即反守為攻,長刀自下而上劃出一道半月弧,刀鋒呼嘯,直逼謝清的肩頭。謝清腳步輕挪,刀身微轉,堪堪避開這淩厲的一擊,緊接著反手斜劈一刀,直取蕭靖和的腰側。
謝清於刀光之中觀察蕭靖和的刀風。他的刀法沉穩厚重,刀勢寬大綿長,顯然是以軍陣中的實用為根基,沒有花哨的變化,卻有一種簡單而直接的威懾力。每一次出刀都注重力量的積蓄與釋放,刀風呼嘯中透出一種磅礴的壓迫感,像是齊雙晚的刀法——長柄大刀版。
兩人你來我往,招招淩厲,刀刀精準。蕭靖和穩如泰山,招式大開大合,力道十足,長刀在他手中宛如千鈞之力,帶著破風之勢。謝清的刀法靈動而迅捷,於力道之外,更用速度與角度壓製對手,顯然遊刃有餘。
就在這時,一支破空劍從黑暗中驟然穿風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