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剛從殷親王的馬車下來,準備回到自己的馬車上,便見一年輕男子邊伸著懶腰邊懶懶散散地跟著隊伍走著。他所著衣衫並沒有張既浦那麼華麗,頭上也並無華麗的束發禮冠,隻是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種自小便無憂無慮的自在悠然之感。
張既亭。
謝清很快在心中確認了他的身份,開始回憶齊征燕對這位王爺的描述——張既亭生於陳平八年,其母是一位並不出名的嬪妃。世人皆言,這位王爺性情灑脫,素來不問世事,不求功名,行事間儘顯快活恣意之風。
從其舉手投足間的風神氣度來看,確實如此。
可若是不問世事,為何能與自幼便受文貴妃與當朝宗政悉心培養的殷親王並駕齊驅?
當今聖上共有十一個皇男,除卻太子,僅有三位親王。
這位昭親王不顯山不露水,毫無背景,卻能成為三位親王之一,恐怕比張既浦還要難對付。
得小心應對。
張既亭這時也瞧見了謝清。
他隻見一位身著黑衣背著大刀的女子向自己的方向走來,這位女子身姿修長挺拔,步伐穩健,身上的黑衣與背後的大刀更為其添一份肅殺之氣。
他眯了眯眼,待謝清走近,便漫不經心地開口說道:“想必這位便是那位退了蕭大將軍親的......”
“謝清。”未等他報出自己地名字,謝清先一步拱手作揖。
“對,謝姑娘!”張既亭笑意更濃,朗聲說道。
陽光灑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整個隊伍中隻有車軲轆滾動的響聲。
見謝清不說話,張既亭自覺尷尬,隨後大手一揮,指向身後:“不如我帶謝姑娘逛一逛我的馬車?”
“你的......馬車?”謝清看向張既亭的那兩輛馬車,極儘奢華,雕花綴玉,流光溢彩,儼然是精工巧匠的傑作,又看了看張既浦的那三輛,隻覺得張既亭像是和張既浦找了同一家鋪子打造一般。
這馬車倒不似張既亭本人“樸素”了。
“謝姑娘,彆看了,整個荀靈隻有一家鋪子能打出這種最大號的馬車。不然你以為,誰會想和他用一樣的?”話畢,張既亭便裝作十分嫌棄的模樣看向張既浦的方向。
隨後,他麵向謝清,倒著走路:“姑娘難道不好奇,為何我有兩輛馬車?”
要麼是行李,要麼是家屬,謝清也不猜,心中隻想看看這位王爺賣的是什麼關子,便順勢捧場:“為何?”
“謝姑娘隨我進去看看便知道了。”
謝清背著蒼落大刀,和張既亭上了他的第一輛馬車。
這第一輛馬車與張既浦的相似,左不過是些小案、香爐、燭燈之類的精巧玩意。隻不過,小案上多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張既浦的桌上,放著的是茶水與幾本書;而張基廷的桌子上,擺滿了食物——蜜餞、乾果、糕餅、鹵肉......
張既亭說著便拿起了一塊蜜餞:“謝姑娘要不要嘗嘗,昨日我特地命下人去百川道邊上的小攤......隻要是能吃的,都搜羅了一份回來。”
果然是財大氣粗,百川道上的小吃,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就算在皇室中不算出身顯赫,也依舊有花不完的錢和無數的奴仆,那是無數尋常百姓自出生起便無緣的東西。
謝清甚至能從那一摞食物堆中依稀辨認出周雨薇愛吃的焰雲酥和齊雙晚愛吃的鹽餅子。
尚未摸清底細,謝清退後一步,正欲拒絕,卻似乎被張既亭看穿了意圖。
“謝姑娘,我知道,你家裡人是不是教過你不要吃陌生人給的東西,我小的時候母妃也和我講過。”張既亭麵上的笑容看起來和煦又開朗,現下隻能裝出十分惋惜的樣子“欸,謝姑娘不吃便罷......”
張既亭話未說完,馬車的簾子便被拉開,車外的風瞬間吹入車內,掀動了案上的帕巾與燭燈的火苗,搖曳不定。謝清下意識地一轉頭,目光迎上了蕭靖和的眼睛。
又是這雙眼睛,和那日在軍營裡看到的一樣。
風可以吹動燭火,吹動車簾,卻似乎沒法吹動這雙眼睛中的漣漪。
蕭靖和看著馬車內的兩人,當即明白了張既亭派隨從火急火燎地去隊伍最前方找自己來是為了什麼——這人那天晚上在軍營想看他的笑話沒能得逞,今日自己拉了個戲台子,專門請了謝清來與自己麵對麵唱這場戲,好讓他在一旁看個儘興。
這一肚子的壞水,他怕是早已憋了許久,今日隊伍剛啟程便按捺不住。
謝清看著尚著戎裝披甲的蕭靖和,她忽然間也明白了,方才張既亭在將她拉上車前,特意對車前隨從遞的眼色,究竟意圖何在。
蕭靖和此刻心如明鏡,知曉張既亭打的絕非什麼好主意,神色間卻依舊平靜如常。他稍作停頓,便淡然開口道:“今日是第一天上路,我必得在前麵看著,恐有差池。”
說罷,蕭靖和便要轉身離開。
“欸,蕭大將軍!”張既亭當即喊住意圖離開的人,“就一小會兒!我有事與你商議。”
蕭靖和聞言,也不好駁了張既亭的麵子。隻好轉身站定,等著他開口。
謝清此刻也很想知道這昭親王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誰知這張既亭張口就來:“蕭將軍,請你幫我與謝姑娘求情,收我為徒。”
謝清:?
此話從何說起?
蕭靖和眼神下意識地望向謝清,臉上滿是困惑——你們在乾什麼?
謝清怔了片刻,旋即反應過來,當即鎮定地編了個借口:“王爺,謝家祖訓,醫術不可外傳……”
話音未落,張既亭卻立刻擺手打斷,麵帶笑意道:“謝姑娘誤會了!我想學的,乃是謝姑娘的武功。”
謝清:?
此話從何說起?
蕭靖和此刻還是一臉疑惑地看向謝清——這事到底與我有什麼關係?
張既亭卻渾然不覺,目光早已落在謝清背後的大刀上,語氣中帶著一絲欣賞:“謝姑娘,你背上的這把刀,我已經注意很久了。”
他語氣誠懇,神態認真,竟不像是開玩笑,反倒似早有此意。謝清聽了,隻覺得十分淩亂,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這把刀一看便知分量不輕,恐怕是極沉的兵器。謝姑娘背著它四處行走,依舊行動自如、麵無異色,想來必是使刀用刀的高手。”
他說得格外認真,眼中竟隱隱透著幾分向往的光彩,仿佛真心對謝清的刀法充滿期待。
謝清心知自己雖用劍,講究的是迅捷與靈動,但速度的背後同樣需要力氣作為支撐。因此,自小她便逃不過周雨薇為她安排的力量訓練。雖不及齊雙晚那般每日不歇,但也足夠她積累出一身不俗的腕力與內力——背刀與用刀自然不在話下。
然而,此刻麵對張既亭這帶著幾分讚美意味的拜師請求,她卻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並非被幾句誇讚衝昏了頭腦,而是不知該如何在同意與敷衍之間找到平衡。畢竟,她的刀法並非她的真本領,透露一些瞎把式給眾人看倒也無妨。
先前不能答應殷親王的府醫之邀,是因為府醫此職太過正式,張既浦此人又是出了名的謀算頗深。一旦答應,便會被旁人視為張既浦的手下。她雖然想借機觀察這幾人,卻並不願將自己置於其中,被人利用。
而張既亭的這個拜師之舉,看起來倒是頗像玩笑。旁人看來,也會覺得是他單純的興之所至——隻不過是這位一向閒散逍遙的王爺,在枯燥乏味的路途之中找一些樂子罷了。
況且,若是自己教他刀法,掌控權在自己手裡,分寸也可由自己把握。
這正是接近觀察此人的好機會。
隻是成事之前,萬事皆得小心,於是她後退一步,對張既亭說道:“王爺既信得過我,那我便將刀法悉數授予王爺。隻是,還望王爺對外莫要提及師徒之事,隻說切磋便可。”
一旁的蕭靖和見這場鬨劇漸漸落下帷幕,心中不由得一鬆。此事與他無關,他也實在不願多加摻和,便適時插話,替二人打著圓場:“謝姑娘的刀法我曾見過,王爺,您若能得其指點,定然有所收獲。如此,我便先告辭,前麵還有軍務在身。”
“彆急著走啊,蕭將軍。”張既亭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緩緩說道,“聽聞,一良師可授一日之道理,然雙師同授,則可啟萬卷之智。我倒在想,若是謝姑娘與蕭將軍一同指點,互相切磋,示範攻防之妙理,我必能獲益匪淺。”
他語調輕緩,言辭間帶著幾分揶揄,又似一片真誠,話語雖簡,卻點到為止,隱隱透出幾分機鋒。
原來在這等著呢。
蕭靖和斜睨張既亭一眼,當即便想到了拒絕的說辭:“王爺,此行十萬火急,是抽不出時間來練刀比武的。況且,我所使乃是長刀,謝姑娘使的是寬刀,雖說同為刀器,但刀法各有千秋,使法大相徑庭,實在難以一並教授。”
“蕭將軍,你可彆糊弄我,馬兒是要吃糧草的,兵將也得歇腳補給,哪能一路不停?若說十萬火急,也不能馬不停蹄,連片刻喘息都沒有吧?”張既亭見蕭靖和輕描淡寫地拒絕,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些。他微微一挑眉,故作認真地說道,“更何況,我不過是需要蕭將軍稍作陪練,看謝姑娘如何應對進攻,又如何攻守兼備罷了,蕭將軍這是在怕什麼?到時候,隻要找到一塊空地,練一刻也能有一刻的進步嘛。蕭將軍,謝姑娘,如何?”
練一刻有一刻的進步?是有一刻的戲便看一刻的熱鬨吧。
這位王爺乃是沒樂子找樂子,甚至還要把他這個公務在身的人拖下水當成樂子。
蕭靖和麵色不顯,心裡卻陡然生出了些計策。現下拒絕,恐怕這一路之後還是會被這位閒來無事的小王爺再找上門來,不如快刀斬亂麻。
他既有意想看熱鬨,那便讓他吃吃苦頭,也好讓他這一路收了這些心思。
於是,謝清和蕭靖和各自心懷鬼胎地答應了張既亭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