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儘前路攔我之人(1 / 1)

新月偏明落葉時 燎葉 4374 字 2個月前

“小清,你要不要睡會兒?”柳康嵐從行裝中取出一件薄毯問道,“你先睡,我看著。”

謝清掀開馬車的簾子朝外看,大道寬闊平直,兩旁的楊柳隨風輕擺,枝條垂落如柔絲。遠處山巒疊翠,雲霧繚繞在山腰之間。

近處,路旁田野一片蔥綠,間或可見農舍炊煙嫋嫋,幾隻黃牛悠然地在田邊吃草。車輪碾過細碎的沙礫,發出輕微的響聲。

此刻已行至荀靈城外,若無意外,下一站應該會經過臨城琅川。

謝清搖搖頭,說道:“今日怕是無法安然入眠。”

果然,話音未落,馬車外便傳來一個小廝的聲音:“謝姑娘,我們王爺請您去車內一敘。”

過了幾秒,小廝聽到馬車內傳來清正的女子之聲:“好,稍待片刻。”

“王爺,是......哪個王爺啊。”柳康嵐麵露不安之色,將聲音壓得極低問謝清道。她平日裡大多隻在謝宅和藥堂間走動,沒碰到過這些皇親貴胄,不免感到擔憂。

“想必是殷親王。”

“為何?”

謝清將蒼落背到身後,掀開簾子,隻留給柳康嵐兩個字:“猜的。”

此時天光已亮,不似出發時朦朧暗淡。

前麵有五輛風格各異卻都儘顯奢華的馬車,馬車隊伍前可以看到周以,她騎馬的身影筆直而肅然。而她的前方是數百將士,旌旗招展,聲勢浩蕩。

之所以猜是殷親王,是因為她聽燕姨說過,殷親王此人行事張揚肆意,對於想要的東西會毫不掩飾地去爭奪,是個有所謀算、會主動出擊的人。而昭親王卻大不相同,他雖常殷親王不對付,可大多時候卻是被動應戰;在荀靈時整日四處玩樂,甚至連府中小事也懶得過問,顯然無意與朝堂沾邊,此刻怕是還在馬車內睡覺呢。

很快,謝清便印證了自己的猜想。因為在經過昭親王的車駕時,她看到在馬車外隨行的小廝看著自己身邊這位引路小廝的目光頗為不友好,像是在暗自提防,又似有幾分不屑。

到了殷親王的三輛馬車處,小廝將謝清指引到了中間那一輛,向裡麵通傳了一聲。

“王爺,謝清到了。”

馬車裡傳來了略顯鋒利的男聲:“讓她上來吧。”

謝清上了馬車,才看清了這輛高闊的馬車內的布置。車廂內鋪著厚實的絳紫色氈毯,觸感柔軟,顯然價值不菲。四周以雕花木板鑲嵌,木紋細膩,隱約可見山水浮雕點綴其中。桌上放著著一盞小巧的銀燈,燈芯跳動著微微的燭光,映得車內溫暖明亮。一側擺放著一隻雕工精美的小案,案上放著香爐,青煙嫋嫋升起,帶著一股幽幽的檀香。靠窗的位置置有一張矮榻,覆著細紋錦緞墊子,邊角處綴著流蘇,隨車的顛簸輕輕搖晃。

張既浦此刻正坐在窗邊,手上拿一折扇,打量著掀開簾子的謝清。他的膚色白皙卻略顯冷淡,眉眼狹長,眼尾微挑,似笑非笑間透著幾分淩厲,雖被明亮的燭光照耀著,卻仍似處於陰影之中。他身著一襲深紫色錦袍,袍上隱隱繡著細致的暗紋。外罩一件玄黑披風,內襯以暗紅錦綢,腰間係著一根鑲嵌烏金扣的窄帶,掛著一枚深色的玉佩。

而他的身邊坐著一位身著白衣的女子,她靜靜地坐在張既浦身邊,隔開一段距離。一身素白衣衫襯得人如冰雪般清冷,幾縷青絲垂落鬢邊更添風雅。她眉目清秀而柔和,唇邊微揚,讓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緒,耳邊垂下的銀質墜飾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搖曳。她的目光淺淺淡淡地落在謝清的身上,一派從容不迫的樣子,卻隱隱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

謝清觀此人雖如清風明月,卻柔中帶鋒,眉目中隱有一絲幾不可察的算計與銳意。

“神醫來了。”張既浦微微一笑,抬手虛引,手掌微傾,示意謝清在他對麵的榻上坐下。

車內寬敞,有足夠的位置,謝清並未下跪行禮,隻是微微頷首,而後便坐到了張既浦對麵的榻上:“王爺謬讚,我也隻會些解毒之術罷了。”

張既浦輕輕搖了搖折扇,眼底含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神醫莫要謙虛。上個月我與司尹共飲,他說你的醫術可是天上有地下無,救了他男兒的命,那七花毒聽著棘手得很,卻被你輕鬆化解。”

白衣女子掩麵一笑,隨即接過他的話,眼波流轉,目光盈盈地看向謝清:“謝姑娘有所不知,如今京城裡雨毒盛行,禦醫都束手無策。姑娘這一番到了京城,必能有一番作為。王爺聽聞你的醫術後,立刻向朝廷舉薦了姑娘。”

謝清心下了然,與來之前的猜想無二,她能與這些人物同行,必有人在其中將自己與其綁在了一起。張既浦向朝廷所供述的恐怕不隻舉薦這麼簡單。

“多謝王爺。”謝清麵上不顯,隻等著張既浦說下麵的話。

果然,張既浦將折扇擱置一旁,隨手拿起小案上的茶盞,輕輕吹散漂浮的熱氣,臉色微微變得嚴肅了些,繼續說道:“謝清,你也知道,你進京是為聖上治病的。”

“若是治不好,恐怕......”張既浦那雙狹長的眼中瞬間染上一絲淩厲與威壓,仿佛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向謝清刺來。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用手指輕輕碰了碰張既浦鋪在小案上的衣角:“王爺莫要嚇謝姑娘。”

張既浦聞言,似乎很是受用,麵色旋即緩和下來:“不過謝姑娘,你不用怕。本王素來敬重救世治人的醫者,特彆是像謝姑娘這種,解常人所不能解之毒的神醫。”

他的臉上染上幾分自得:“謝姑娘生於荀靈,或許不知本王的母親乃是文貴妃,外祖乃當朝宗政。在京中,無論是何方人物,都不得不賣本王一份薄麵。便是皇宮大內,到了父皇那裡,若姑娘真的惹怒天顏,本王亦有幾分把握,為你求情。”

謔,離京城還有十萬八千裡,這殷親王倒是已經替她預設好了各種不妙的結局。

張既浦看到謝清的臉上漸漸染上一絲迷惑與茫然,心想此人雖有醫術,卻果真還隻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姑娘家,隨即將手中的茶盞輕輕擱回小案上,語氣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從容:“若姑娘不介意,本王的府中正好還缺一名府醫。若姑娘願為本王效力,本王自是有足夠的立場保全姑娘周全。入京後,金銀珠玉,華堂綺院,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聽張既浦說了這麼一大段話,謝清也在心裡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明白了個七七八八。

這張既浦從未親眼見過自己解毒救人,難道就憑那司尹的一席吹噓,便信她是個能手眼通天的神醫,必能在京城的雨毒之災中有所作為,從而如此急著拉攏?

自己目前對張既浦來說,隻有“名”可以利用。至於醫術,張既浦不會那麼信,也不敢那麼信。

張既浦此舉,更像是在強迫自己帶“名”入局。他的恐嚇多於拉攏,逼迫多於試探,比起向自己遞上一根橄欖枝,更像是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她為他效力。那些他口中所說的能保護她的勢力,似乎下一秒就會成為她的威脅。

他似是篤定一個無依無靠的平民女子不得不接受他的提議,而這份急切的從容之下,藏著幾分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不安。

謝清心中有一個大膽的猜測,這殷親王恐怕早已先斬後奏,為了某些目的,謊稱自己是他的府醫。而京城與荀靈相隔千裡,來往送信加起來要十餘天不止,誰會為了確認一個府醫的身份而耽擱皇帝的病情呢?

若是如此,往小了說,這是一場由殷親王主導的誤會;往大了說,這是欺君之罪。

但聖旨上隻字未提府醫二字,這又是為何?

周以找她,是去謝府宣的旨,而非殷親王府。是自己不了解聖旨的頒行規章,還是其中另有隱情?京城那邊的人物,是否已將自己看作張既浦的下屬?

不管如何,在這個隊伍裡,自己還隻是謝清。此刻便答應張既浦的邀約,那便是向這隊伍裡的所有人宣布自己已經上了張既浦這條船——張既亭、蕭靖和還有周以,謝清尚且不知他們各自是京城哪一方的勢力。若他們是張既浦的敵人,那自己豈不是很快就會受到針對?

這條船上與不上,都是個難題。張牙舞爪的猛虎在前,陰暗神秘的毒蛇在後。

此刻,謝清隻覺內心十分躁動。她喜歡練劍,是因為練劍時不用想其它,隻需要關注招式是否精準,速度是否足夠快,反應是否足夠敏捷,能否一擊擊中要害。而如今,麵對張既浦那些話裡的暗示與逼迫,她卻無法像握劍時那般利落果斷,反而被層層試探與算計困住,心中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煩亂,這種受人所製之感,實在是不怎麼樣——她甚至什麼都還沒有做。

若此刻坐在對麵,威逼利誘的是她就好了。不,還不夠好。張既浦之所以在此與她謀算,是因為他心中亦有顧忌。在他之上,還有他有無法逾越的天,有無法掙脫的網。

而謝清喜歡無所顧忌。

小時候她被父親所製,於是她設計偷來了《離毒》;前不久她被婚約所製,於是她提著刀進了蕭靖和的營帳。

她謝清,從不受人所製。

那些困住她的荊棘與亂枝,總有辦法砍斷、燒儘。

下了鎖雲山,出了荀靈城,她恍然初覺,原來這世間還有用藥草與刀劍無法突破的、更大的困局。

現在,她居於人下,處進退維穀,明白自己若是今天僥幸躲過這一關,以後隨時有無數個受人所製的棋局等著她,等著她成為其中一顆棋子——她隻能被動接受,退一步,便要做好被當作敵人的準備。

此刻,她突然明白自己這樣的人,不可能隨遇而安,不可能成為一條狡黠、滑溜、滿身淤泥、僥幸逃生的魚。她看著眼前勢在必得、高高在上的張既浦,心中沒有畏懼,也沒有憤怒,更無婉轉奉承、虛與委蛇的想法,隻有受製於人後,從煩亂與威脅之中升騰出來的、明明白白的殺意。

可她不能殺——是什麼讓她不能殺?

是地位,是權勢,是這前前後後,身側天邊,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聽命於彆人的人。

她抿了抿唇,眼底的寒意逐漸被深思取代——張既浦這樣能輕易威脅到自己的人,不止一個,也不止此處。

她的心底,漸漸有了更長遠、更徹底的辦法,這樣的想法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她要成為他們無法逾越的網、不敢覬覦的天。

明哲保身原是天真,世事紛繁,總有無法置身事外之時。

既無法置身事外,便索性執劍入局。

立於棋盤之上,而非他人手中之子。

登高天地之巔,斬儘前路攔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