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謝清回到鎖雲山頂,手上的焰雲酥早已涼了。她去廚房的鍋灶之上熱了一番,才將其送給周雨薇。
齊征燕此刻正在屋內來回踱步,平日裡她的臉上極少浮現名為“不安”的情緒,但如今,這種情緒卻在她的眉眼之間隱隱浮現。
謝清要去京城了,而且是要與一群各懷心思的人同行。一路波譎雲詭,前路難測,雖早有心理準備,可這十萬火急的聖旨卻實在是難以令人心安。
首先,便是謝清的劍不在身邊這個麻煩。往常,謝清下山辦事帶的是齊雙晚的刀,一來是因為齊雙晚平日裡都呆在山上,很少下山,沒有出門攜帶的需求,因此她的刀被謝清借用幾日,並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二來,謝清的刀法確有齊雙晚三分的水準,足以應付平日裡會遇到的心懷不軌之人,同時也可在高手的鷹眼之前藏拙;三來,刀比劍在視覺上更有恐嚇效果,有時劍需出鞘方有震懾之力,而這把蒼落刀,隻要背在身後,便能嚇退七成有意刁難之人。
最關鍵的是,謝清一開始出門帶齊雙晚的刀是齊征燕和周雨薇提議的,除了以上的種種好處,她們自然還有其它暫時不能說出口的緣由。
可誰曾想,這聖旨來得如此湊巧,在齊雙晚初次“雲遊”之際要將謝清召到千裡之外的京城去。
“劍與刀雖同為武器,卻難以同時練習。”周雨薇此刻也皺著眉頭,“就像你師君我,劍法自是已無人能及,可你讓我去試刀,定是會鬨出笑話的。”
齊征燕看了一眼在擔憂之中仍不忘鼓吹自己一番的周雨薇,輕輕笑了聲:“正是如此。劍法重在迅捷,刀法貴於沉力,二者奧義雖同屬武道,卻迥然相異。劍,貴在輕靈妙變,一劍出鞘,驚鴻乍現,快若閃電。劍者之道,在於隨機應變,破敵於不備之時。劍法,講究連綿不絕,招式流轉如遊龍騰雲,變化萬千卻始終精準,每一招都需得心應手,方能克敵製勝。”
她隨之提起自己的升雲刀,比劃道:“而刀則不然。刀之精髓,在於勢若雷霆、力若千鈞。刀法講究一擊斃命,每一刀劈出,皆需厚重如山,剛猛無匹。刀者不求變化繁複,唯求穩如泰山,一刀可破萬敵。”
“劍輕若風,刀重若嶽,風與嶽本難並行,難以一人兼擅。”
周雨薇聽罷,扶額一歎,隨即看向一旁的謝清,語氣無奈地說道:“你燕姨每次講起這些文鄒鄒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接,總覺得我在她後麵補充就像是那個續在那什麼後麵的狗尾巴草。”
“狗尾續貂。”齊征燕早已習慣了周雨薇的語言藝術,她接著對謝清說,“小清,此次赴京之行恐怕是危險重重。你主修劍法,我怕到了極為危險的關頭,雙晚的這把蒼落在你的手上,不足以令你自保。”
謝清聽了齊征燕的擔憂,突然想起武器鋪老板的話。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眼裡透出一抹狡黠的光,:“燕姨,你也說了,習劍之人重在速度。小時候,雙晚天天在挑水劈柴、負重拉石時練習臂力之時,我在被師君盯著練習疾行,要在瞬息之間應對四麵八方的攻勢,那時師君常用幾根竹竿朝我不同方向襲來,我必須在瞬息之間擋住每一擊,還要刺中它們的要害。或是在風中分辨落葉的軌跡,一劍截斷其落勢。”
“武器鋪的老板說,這城中的好劍,都被大人物搜羅走了。而這些大人物,正是......”
齊征燕在一旁看著,總覺得上次在謝清臉上見到這種似是憋著一肚子壞水的神色還是十餘年前了。小時候的謝清雖比其她孩子寡言多思,卻偶爾也會在關係最好的玩伴前露出調皮的一麵。那時候每次謝清露出這種神色,她就知道小雙晚要倒黴了。
於是她忽然就明白了謝清的“辦法”:“正是要與你隨行的那幾位。小清,你想搶!”
周雨薇十分欣慰地看著這個頗得自己“真傳”的徒女,對著齊征燕擺了擺手:“欸欸欸,注意用詞。到了危急時刻,我徒那一定是在他們反應之過來前,先一步以迅捷之勢拔走了他們的劍,靠的是真本事,怎麼能叫搶呢?他們真有本事快過我徒女,那自然不會被搶。”
她手上拿著快要吃完的焰雲酥,神秘兮兮地對謝清說:“小清,為師告訴你,上了路,你要先觀察,找出最好捏的軟柿子。然後......”
“徒女明白。”謝清心領神會。
這第二個麻煩,便是這一行人怕是都心懷鬼胎,京中勢力複雜,這幾個人的立場尚未可知。齊征燕恐謝清或被夾在幾方勢力之中周旋。
囑咐了些在錯綜紛爭中明哲保身的法門後,齊征燕便去旁邊的小屋子翻箱倒櫃起來,最終從一個雕工繁複、鎏金描紋的匣子裡取出了一枚紫色扳指。這枚扳指通透如洗,深沉如凝,內裡光華若星流暗湧,折射間隱有靈動微光浮現。
她先是摸了摸那枚扳指,似乎在短暫地回憶些什麼,而後便將這枚扳指交到了謝清的手上。
“你若是在京城遇到用武力與醫術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進退維穀之時,可帶著這枚扳指,去找你那時所認識的......地位最高之人。”
“地位最高之人?”
“你燕姨的意思是,能找司尹便不找衙役,能找尚書便不找侍郎,能找皇親國戚便不找朝官。”周雨薇從後麵隨意地搭上謝清的肩膀,手一落,便察覺有些不對勁:“又長高了?之前已經和我差不多了,現在竟又偏偏多出了一小截。”
“師君,”謝清講扳指收好,神情嚴肅地看向周雨薇,“我還會更高的。”
周雨薇:?
唉,孩子大了,都會和師君開玩笑了。
月光透過竹窗灑入屋中,竹葉的投影在地麵上輕輕搖曳。臨彆前的時光總是短暫,齊征燕總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話還未交代,奈何時間緊迫,她也隻能在一旁看著謝清收拾行裝,偶爾想起來了什麼,便再叮囑兩句。
周雨薇已經睡了。睡前,她愣是讓謝清拿著自己的聽雨劍在院子裡耍了一套劍法,看得十分滿意,連連點頭,而後便心滿意足地回屋睡下,並叮囑明早謝清走時彆叫醒她。
天光未亮,薄霧彌漫。
晨露沾衣,謝清背著齊雙晚的蒼落刀,遙遙地與陪了她收拾了一宿行裝和藥箱的燕姨揮了揮手,又在心裡默默對著正在夢中的周雨薇道彆,轉身向山下走去。
冰冷的大門緊閉著,謝府門前沒有一個人,謝清並沒有要從謝府裡帶走的東西。
她駐足片刻,心中並不期待有人出來為她送彆。
柳康嵐早已到了西城門,那裡已經有了長長的隊伍,前後各有一大波精兵,中間是幾輛華麗無比的車駕。見謝清走過來,柳康嵐趕忙迎了上來。
她告訴謝清,現下隻有昭親王的車駕還未到,而朝廷為謝清備了一輛馬車,就夾在將軍府的馬車與兩位親王的馬車之間。
倒是方便她觀察。
謝清與周以打了照麵,便與柳康嵐上了馬車。
此刻等著未到之人,正是閒暇,她倒是有點好奇柳康嵐是怎麼順利從府中脫身,還帶著許多行裝出門的。
柳康嵐給謝清展示她帶出來的東西,有謝府獨有的珍稀藥材,還有熬製藥湯的銅壺、簡易火石;甚至連乾淨的紗布、針線、酒精燈都一應俱全。除此之外,她還帶上了一些薄毯、乾糧、水袋,甚至還有一隻精致的小鐵鍋和調味料,顯然連途中如何安頓飲食都已想周全。
她是如何脫身的?很簡單,若無絕對強大的力量,一顆孤草想要乾成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讓彆人始終忽略自己的存在。她在謝府裡一向謹言慎行,埋頭做事,從不多生事端,幾乎人人都覺得她沒脾氣。就算昨天她接下了聖旨,也不會真的有人覺得她想要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這些年她遊走於謝府內,各種雜事她都做過,與所有下人幾乎都相熟。
她默默地忍受各種安排與命令,默默地洗衣做飯、替夫當值,默默地遊走於謝府之間,昨日便也默默地在府內大多數人的飲食中添了一些能助人昏睡的草藥——劑量非常輕,就連謝父都察覺不出來,但足以使她們昏睡到日上三竿。
在藥堂當值這麼些年,不懂些藥理是不可能的。
謝府眾人睡下後,柳康嵐便悄然穿梭於各處宅院,熟練地搜刮著能帶走的物品,這個裝進袋中、那個也裝進袋中。
謝清甚至覺得,柳康嵐快把整個謝府的精華都搬出來了,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了一些敬意——柳姨帶出這麼多東西,顯然是個不小的工程,更關鍵的是,她也能跟著享福。
沒過多久,後麵的人群便發出了一陣騷動,一個清亮的嗓音高喊:“昭親王駕到!”。
窗外傳來車馬駛過的聲音,謝清掀開簾子的一角,透過縫隙看到兩輛馬車從旁經過,馬車周圍隨行了十幾位仆人,而後停在了自己所在馬車前空出的位置上。
她此刻便開始關注這幾位“大人物”——想必那昭親王便在剛剛經過的其中一輛馬車之中,而殷親王的車駕更在昭親王的前麵。後麵是將軍府的一輛馬車,前後人群烏泱泱的,謝清沒法確定蕭靖和是在馬車內還是在騎馬領行。
晨曦初露,霞光鋪灑。周以騎著馬從隊伍最前方緩緩巡過,確認各家車駕與人員都已儘數到齊後,朗聲宣布:“啟程!”
城門緩緩開啟,車馬齊備,旌旗獵獵,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