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1 / 1)

新月偏明落葉時 燎葉 4861 字 2個月前

鄭宜秋的心情很複雜,她的腦子裡一會想著剛剛母親說的話,一邊想著接既浦回京的謀算,總覺得十分矛盾,也沒有心情看周圍的景色。

今天,安濟司在京城向來最繁華的街道——瓊華街上開啟了久違的集市。這是異雨之災後,瓊華街第一次重新擺上集市。為了讓百姓安心逛街,安濟司在整條街區的上方搭起了防護用的油棚,遮擋可能再來的意外。雖然還有不少人心存忌憚,不敢貿然出門,但相比前段時間冷清的街景,已是熱鬨了許多。

那些因異雨之災斷了家庭收入來源的人們紛紛將家中物件擺出來售賣,求得些許生計。瓊華街寬闊而悠長,平日裡燈火通明,如今雖少了往日的繁華與喧囂,卻依舊有不少攤位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貨物:農家新磨的米麵、手工編織的竹器、匠人修補過的瓷器,甚至還有些人賣起了自家積存的古玩與書籍。街頭巷尾,販夫走卒各自忙碌,低聲吆喝著,偶爾也能聽到幾聲稚氣未脫的孩童笑語。

儘管街上大多數行人行色匆匆,還戴著鬥笠和蓑衣,腳步間多有防備,但那一頂頂油棚下透出的微光,還是讓瓊華街恢複了一點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息。

任英與萬寧以及她的女兒這邊看看,那邊瞧瞧,手中已提了不少新買的小物件。有玲瓏的竹編小籃,有小巧的瓷杯,還有幾匹色彩明豔的絹布。萬寧的女兒笑著將一隻“風鈴籠”遞給母親,風鈴籠由細密的竹條編成,形似鳥籠,籠內懸著一串玲瓏小鈴鐺,走動間會發出清脆悅耳的叮當聲。

萬寧接過,笑著說道:“這倒是個有趣的物什,既好看,又能聽著動靜解悶。”她女兒得意地晃了晃籠子,鈴聲清脆悅耳,引得攤主也笑著誇了一句:“夫人,您真是好眼光,這可是獨一份的巧物!”

反觀一旁的鄭宜秋,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步履遲緩,神情恍惚,像是被街上的人聲喧鬨隔離在另一重世界裡似的。攤販的吆喝聲與孩童的嬉鬨聲擦身而過,她卻始終沒有太多反應,隻是下意識地跟在母親身後,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鬥笠的邊緣。

任英察覺到女兒的心不在焉,時不時回頭瞥她一眼,心道女兒深陷牢籠已久,一時半會怕是很難回到真實的人間。

正當這時,一名隨從穿過人群,快步走到鄭宜秋身旁,低聲喚了一聲:“娘娘。”鄭宜秋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提起了點精神。她向母親打了個招呼,隨後示意隨從隨她到一旁的小巷說話。

巷內安靜幽暗,隨從單膝跪地,壓低聲音稟報:“娘娘,皇宮那邊連夜下了聖旨,召殷親王、昭親王與神醫速赴京城。蕭將軍親率精兵護送,現已啟程。”

鄭宜秋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她沉默片刻,似在揣度其中深意,當初她隻求既浦能回來,如今陛下一下召了這麼多人回京,聲勢浩大,像是在防什麼。

片刻後,她低聲道:“此事我知曉了,你做得很好,繼續回去靜觀其變即可。”說罷,她揮了揮手,隨從便起身匆匆離去。

回到母親身邊,鄭宜秋麵色微凝,當即表明要先行回去。她對任英說道:“陛下看重浦兒,已經派了蕭將軍親自護送回京,我得快些去殷親王府交代一聲,好安排迎接浦兒回來的事宜。”

任英聞言,微微一愣,隨即皺眉道:“這麼急?荀靈到京城,就算快馬加鞭也得八日有餘。你急急忙忙回去準備什麼,難道怕他們走得比馬還快不成?”

鄭宜秋卻搖了搖頭,語氣略顯急促:“娘,這不是速度快慢的問題。浦兒年紀尚小,雖由蕭將軍護送,但這一路波折難料。況且陛下既然下了聖旨,想來京中還會有其他安排,不能不留心。現在便要儘早妥當些,以防不時之需。”

任英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隻得揮手叫來隨行的侍衛,吩咐道:“護著宜秋去殷親王府,路上務必小心。”

她看著鄭宜秋匆匆披上鬥笠,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目送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神情愈發複雜。

任英看了許久,終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對身邊的萬寧說道:“她這一生,不知要為彆人忙碌到什麼時候。”

萬寧卻安慰她:“宜秋既不自苦,那便讓她受著吧。人的命是既定的,哪怕是至親,也隻能是旁觀者,難以改變她的所思所想。你的話對她來說,終究隻是一陣風,或許能拂過她的頭發,卻無法扭轉她的軌跡。”

夜市仍在繼續,燈火如星河般灑滿街道,兩旁的攤販高聲叫賣著各式貨物。油棚下,點點燈籠隨著微風輕晃,映得人影婆娑,熙攘的人群將整個瓊華街染上了一層暖意。孩子們追逐著跑過,手中的糖人閃著晶瑩的光澤,幾聲清脆的笑聲劃破夜空,伴隨著遠處絲竹樂聲悠悠而來。

張明辭與梁霜天立於最高的樓閣上,俯瞰著燈火通明的街市。風從樓閣間穿過,將街道的喧鬨送入耳中。

明辭今日著便裝,身上隻帶了一把防身的匕首,對眼下的景象頗為滿意,對母親道:“這瓊華街,總算是恢複了些生氣,也不妄這些日子的籌備。”

梁霜天微微一笑,語氣中帶著幾分欣慰:“這瓊華街重新熱鬨起來,可不僅僅是搭這油棚便可以的。明辭,這些日子,你平定內亂、設立新部、選新臣、重新分派巡城兵力、製定災後稅賦減免政策、恢複漕運、開設災民義診,百姓都看得到。這街市的繁榮,表麵上看隻是異常熱鬨,底下卻需要鋪著百姓民心安穩的基石。你知道,百姓們敢在這裡笑、在這裡買賣,是因為心中知道自己是被看顧著的。這才是真正的根本,遠比燈火繁華更為可貴。”

“母親說的是。”張明辭微微垂首,絲毫不見自大張揚之態,“可憑我一人之力,斷不可能做到這般地步。這些平亂賑災的功臣,日後都是要好好獎賞的。”她頓了頓,眉間閃過一絲憂慮,“隻是不知這雨毒至今未得解法……。”

梁霜天目光篤定,她淡然一笑,道:“明辭,今時莫憂明日之事,尤其是那些尚不確定的事。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隨機應變,走一步穩一步。天降異象,誰人能料?可局勢動蕩,最終還不是要靠人來平定?”

說罷,她緩緩伸手,搭上張明辭的手,輕輕拍了拍。

瓊華街道上,任英一行人慢慢地往街的另一頭走去,手中的小物件隨著步伐輕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人群漸密,攤販的燈籠下影影綽綽,她們的身影逐漸被熙攘的燈火與喧鬨的人潮吞沒,隻留下一個個模糊的輪廓,隱沒在瓊華街熱鬨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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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荀靈城。

唐蕖和謝父此刻正誠惶誠恐帶著一家老小跪在門前,額頭緊貼冰冷的地麵,連呼吸都放得很低。

眼前的女子身著一襲藍色官服,剪裁得體,肩上繡著巡霜司的紋飾,腰間係著一條淺銀色的束帶,袖口紋有如意祥雲的暗紋,隨著手勢輕動,隱隱泛出微光。頭上戴著端莊的烏紗冠,顯得更添幾分威嚴。手中緊握一卷明黃色的聖旨,頂端的金線垂飾隨著動作微微搖曳。

她緩緩展開聖旨,清澈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荀靈郡謝清,博學篤誌,醫術高絕,懸壺濟世,濟困扶危,實為民間神醫之典範。朕聞異雨大亂,百姓苦疾不堪,特命謝清即刻赴京,儘展所學,以解眾疾。”

念完聖旨後,她目光微抬,繼續高聲道:“謝清接旨。”

眼前烏泱泱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起身。

“謝清接旨。”

依舊沒有動靜。

這時,宣旨官放下手中的聖旨,冷眼掃視了一圈,語氣冷硬地問道:“謝清呢?”

跪在最前麵的唐蕖和謝父這才開始小聲嘀咕。

“謝清呢?她這幾日都沒回過家嗎?”唐蕖悄聲問。

謝父頓時急了,低聲埋怨道:“你女兒你不知道去哪了?”

唐蕖一臉委屈,壓低聲音回道:“我哪敢管她?那天她回來了一下就走了,誰知道是不是又出診去了。”

謝父瞪了他一眼,正想繼續數落幾句,又注意到宣旨官投來的冷冷目光,隻得咽下話語,擺出一副更加謙卑的姿態,場麵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稟大人,謝清怕是出診或者采藥去了。大人可將聖旨交與我,我可代為轉交。”一道清亮的聲音從跪下的人群中響起,聲音清晰有力,瞬間打破了僵局。

謝父一驚,卻還是不敢抬頭,心中不禁納悶:“這是誰的聲音?”

“你和謝清是什麼關係,這聖旨可不敢隨意轉交。”

“稟大人,民女乃是謝清的舅母柳康嵐。”那聲音再次響起,語氣裡帶著幾分恭敬,但仔細聽,卻又微微的顫抖,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才開的口。

謝父想起身代為接旨,但又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壓根不知道自家女兒在何處的父親,隻好和抱著同樣想法的唐蕖跪在原地不敢動。

周以眼神微動,看著跪在最前麵畏畏縮縮的兩個人,思索片刻,向柳康嵐的方向說道:“既如此,便由你代為轉交吧。記住,此事事關重大,不得有誤。明日卯時初刻,令謝清荀靈西城門集合,此行刻不容緩,分秒不可耽擱。”

身著一身水藍色長袍的柳康嵐越過人群向宣旨官走去,她身上的衣料雖不華貴,卻乾淨利落,腰間僅係著一條素色布帶。她看上去不過三十許,神色間雖有幾分忐忑。女子上前幾步,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聖旨。

“敢問大人官居何職?”柳康嵐低頭恭敬地問道,語氣中帶著些許試探和小心。

“巡霜司副司,周以。”

聽到這話,謝父和唐蕖一行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謝父堆著笑,湊上前試探道:“小的聽聞,巡霜司乃是為應對京城異雨突發的刑事案件而設,職責非凡,事務繁忙。大人身負重責,竟還能撥冗至這千裡之外的荀靈宣旨,小的不解,不知大人是否還有其他重任在身,小人是否有幸分擔些許瑣事,以為大人分憂?”

周以瞥了他一眼:“現京城日漸安定,巡霜司直署於朝辭宮,專職處理與異雨相關的重要事件。此次荀靈接謝清,本就事關解雨毒之事,非同小可。殿下派我來此,自是為了確保此行萬無一失。”

謝父聞言,連忙點頭哈腰,臉上的笑容堆得更加諂媚:“大人言之極是,小的實在愚鈍,未曾想到此事竟如此緊要,真是慚愧!如此重任由大人親自到來,實在讓我等鄉野之人深感榮幸……”話還未說完,唐蕖已在他背後默不作聲地輕輕打了他一下,示意他彆再多嘴。

唐蕖堆著笑臉,上前一步接過話頭,語氣中透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忐忑與試探:“誰曾料到,小女謝清竟能得陛下與殿下如此青目,實乃謝家之幸。隻是犬女年幼識淺,才疏學陋,若有不周之處,還望大人海涵,多加提點。”

她說到此處,頓了頓,目光微轉,又帶著幾分含蓄地說道:“其實,小女常年行醫在外,家中兩個哥哥平日也時常為她跑腿打下手,背藥材、記方子,這些瑣事頗為熟稔。若是大人不嫌棄,小的鬥膽請命,若能讓她兩位哥哥隨行京城當個幫手......”

“抱歉,這件事需要本人與我說,我還有要務在身,無暇奉陪。”說著,周以轉身麵向柳康嵐,仿佛壓根沒聽到唐蕖的請求,隻是最後囑咐道:請務必將聖旨親自交到謝清手上,不得有誤。今晚亥時,我會再登府確認。”

周以說完,微微點頭示意,便帶著一行隨從離開了,隻留尷尬的唐蕖在原地。

柳康嵐連連點頭應下,雙手依然穩穩地捧著聖旨。

唐蕖站在一旁,臉上的笑意徹底僵住,她此刻也顧不上與往常十分不同的柳康嵐,隻瞪了一眼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謝父,低聲斥道:“沒用的東西!”

罵完便氣哼哼地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