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府(1 / 1)

新月偏明落葉時 燎葉 4240 字 2個月前

弘景殿內,燭火搖曳,老皇帝有氣無力地半倚在龍床上,眼皮微顫,似在極力維持清醒。他的身體已衰弱至極,連舉手都顯得困難,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明亮,偶爾閃過幾分威嚴的光芒。每日,他都會在清醒的時候聽梁霜天為他稟奏軍機大事,他十分享受這種事事都要請他指示的感覺,就好像自己還坐在那張龍椅上,擁有絕對的威嚴,他仍沉浸在聽聞天下事、指點江山的滿足感中,大手一揮就能決定天下人的命運。

梁霜天站在龍床一側,輕聲稟道:“陛下,近日京城各處皆已安定,各司各部井井有條,人員空缺皆已補上。邊關也有軍報傳來,說是將士們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守衛城池,未見異象,民心亦安穩。”

老皇帝聽罷,眼中的疲憊被些許慰藉衝散,他緩緩抬起手,虛弱地搭在梁妃的手背上,聲音斷斷續續:“果然……朕沒有看錯你……你做得很好……很好……”

梁霜天神情平靜:“臣妾不過分憂陛下之心,不敢懈怠罷了。隻是臣妾還有一事需向陛下稟報——近日荀靈傳來消息,說有一位神醫名喚謝清,相傳能解萬毒,或許能為陛下診治。”

老皇帝的眼睛猛地一亮,聲音雖微弱,卻語氣堅決:“請……來。”

梁霜天順勢稟道:“不過,殷親王上奏,此乃其府醫,他請求親自護送謝清入京。”

“準。”皇帝幾乎未加思索,便點頭應下。

他最近總有油儘燈枯之感,心中總有見見自己所有孩子的念頭,隻是皇家親緣,牽扯頗多,除去親情,更多的是權力之爭。當初派張既浦遠赴荀靈,除去那許多原因,也有自己在防著野心勃勃的文貴妃母家的緣故。最近他思慮數日,未曾開口。如今孩子那邊提出了請求,他便也顧不得那麼多,成全了這一遭不知是否可以預見的團圓。

片刻後,他目光微動,語氣帶著幾分深意:“既浦……讓既亭也一起回來吧。”

梁霜天心中微凜,卻依舊不動聲色地問道:“皇上,既浦和既亭自幼不睦,這謝清若是真醫術了得,必定事關重大,事關陛下龍體安危與朝政大事,若中途除了什麼差錯……陛下是否需派他人……”

不等她說完,皇帝斷斷續續地說道:“靖和……蕭靖和……一同回京……讓他帶一千精銳回來,也好幫你和明辭……減輕些負擔。”

梁霜天微微一頓,將蕭靖和叫回來,自然也是一個大動作——皇帝想要乾什麼?

她停頓片刻,謝過皇帝,又沉聲提醒:“但皇上,若蕭將軍回京,那荀靈的二十萬大軍……”

老皇帝沉默片刻,氣息稍顯急促,抬起一隻微顫的手:“蕭承光……”

蕭承光曾是邊疆的定海神針,如今雖卸甲歸田,但年歲不高,尚可得令複出。皇帝當初本就對蕭承光過早請辭這件事頗為不滿,這下倒是能借此機會,讓他不得不再為朝廷效力一段時間。

她微微點頭,應道:“臣妾明白了,謝清、既浦、既亭、靖和,臣妾會一一安排,儘快令他們回京。”

老皇帝疲憊地閉上眼睛,似乎這一連串的決策耗儘了他最後的力氣。他的麵容因病痛而變得蒼白蠟黃,原本飽滿的臉頰如今已深深凹陷。眼眶深陷,眼角的細紋如乾涸河床般蜿蜒叢生。雙手如今瘦得隻剩皮包骨,手背上的青筋盤錯,卻仍然倔強地輕扣在龍床邊緣。

梁霜天靜靜立在一旁,注視了皇帝一會兒,便悄悄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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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政府邸內,文貴妃鄭宜秋正滿目憂思地坐在父親房內的椅子上,坐在她對麵的宗政夫人任英正慢條斯理地剝著小橘子。

“娘,你怎麼還有心思吃橘子,爹都這樣了。”鄭宜秋不滿地小聲埋怨道。

床上的宗政正側身而臥,麵容枯槁,眼窩深陷,胡茬淩亂,整個人消瘦得幾乎隻剩一副骨架。

任英剝下最後一片橘皮,抬頭緩緩看了女兒一眼,單薄的眼皮底下目光淡然:“你爹怎樣了,難道我要陪著他喝稀粥嗎?等到哪天他斷水絕食,你還要你娘,陪著他不吃不喝不成?”

說著,任英把剝好的橘子掰開一瓣,吃了起來。

鄭宜秋氣不打一處來,但又不好反駁自己的母親,隻能深吸一口氣,快步離開房間,剛走到院中,就見一名小廝從院外快步趕來。

“娘娘,門外又有官員求見。”

“這次又是誰?”今日她心情本就煩亂,連平日的梳妝打扮都省了,頭發僅用一根素簪挽起,頭上沒有半點裝飾,此刻臉上儘顯疲憊。

小廝:“是原戶部侍郎家的公子,請您派人去救救他的父親。”

“都說了以後這樣的就不要通傳了!”鄭宜秋瞪了小廝一眼,“我父親至今還流連病榻,他們急什麼?”

小廝低頭不敢作聲,鄭宜秋揮了揮袖子讓他退下。

鄭宜秋立於廊下,目光遙遙望向天邊,此刻正逢日落,晚霞如血,染紅了半片天際。她悵然道:“不知那梁霜天昨日是不是在糊弄我。如今,父親連同他底下的官員與那些曾經的好友都在祭天大禮上受了難,這幾十年的精心經營,就這樣轟然崩塌,連片瓦都沒能留下。”

任英不知何時走了出來,見女兒一副舉杯邀晚陽對影成三人的模樣,思索片刻,不禁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兒啊,在宮裡呆了那麼多年,你還記得你回過幾次府嗎?”

鄭宜秋此刻也漸漸平複了情緒:“五年前,回過一次吧。娘,你也知道,後妃不得輕易出宮。”

任英拉住女兒的手:“那現在呢?”

鄭宜秋答道:“陛下病倒後不久,梁霜天便令後宮想回府照顧親人的妃子各自回府了。當時我心裡急著回來照看父親,現在想來定是中了她的計。”

“什麼計?”

鄭宜秋撇了撇嘴:“現在宮裡隻有她和少數幾個家不在京城的嬪妃,等陛下醒來,可不要好好嘉獎她們嗎?她如今大權在握,若是我當初留在宮裡,現在怎會事事都要看她臉色?”

任英心下了然,抬眼看了女兒一眼,語氣不急不緩:“宜秋,若是你當初留在宮裡,怕還是要看她的臉色行事的,你信還是不信?”

鄭宜秋聞言一怔,雙手緊攥著椅子的扶手,嘴唇微微發白,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宜秋,在這世間,無召不得出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牢獄,一個便是後宮。”任英也抬頭看向那遠方的夕陽,“娘之前進宮看過一次你,在那高立的宮牆之內,隻能看到正午左右的太陽,是也不是?”

鄭宜秋愣了愣,腦中浮現起宮內的情景:那些巍峨的宮牆遮住了日升日落的光景,隻剩下一塊有限的天:“是,我已經許多年沒看到夕陽西落的場景了。”

“牢獄關住犯人的目的,是不讓窮凶極惡之人出來繼續為禍世間。那麼後宮無召不得出,是為了什麼呢?”任英開始回憶,“在你被關在那宮中的這些年裡,娘也想了許多。娘看著你的那些兄弟們因為你的得寵而步步高升,門檻都被踏破了。那些人一個個送禮道賀,奉承不斷。”

任英的聲音於豁達中帶著一絲不忍:“當時娘就想,這些人的福氣,是我的小秋掙來的。那我的小秋呢,她在宮裡做些什麼呢?她享到這福氣了嗎?還是隻能看著餘暉撒到宮牆裡,卻始終看不到那西沉的太陽呢?”

鄭宜秋靜默不語,她的思緒飄回了二十年前,那些壓抑在記憶深處的畫麵忽然像冰冷的潮水一樣湧上來。

大哥升官的消息傳到宮裡時,她剛生下張既浦不過兩天。正值冬月,外頭寒風凜冽,屋裡的銀灰炭火燒得很足,空氣中彌漫著炭灰的味道,但她依然莫名覺得冷。那冷意從骨髓深處蔓延開來,手腳冰涼,連手腕都無力抬起。

太醫說,是生產損耗氣血,加之思慮過重,身體虛寒所致,隻能忍,過段時間就好了。她記得當時屋內的人來人往,大哥的喜訊被反複傳述,她心裡喜悅,可身體的寒冷卻讓她怎樣都興奮不起來。

“娘,這是我應該做的。”鄭宜秋總是這樣安慰自己,現在也像這樣安慰母親,“我知道你心疼我......”

任英聽不得女兒繼續這樣說下去:“是為了把你們關在一起比賽生孩子。你一個接一個地生,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升。”

任英看著女兒低著頭沉默不語,心中有股無名的火,卻怎麼也不忍心表現出來,隻能歎了口氣,道:“小秋,這些問題,你也不用急於一時將它們想清楚,娘前半輩子也不明白,隻是想你想得太久了,也就明白了。”

“娘......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隻要明白,梁妃能有今日的地位,一定不是靠在後宮裡爭那皇帝殘留下來的殘羹冷炙得來的。”任英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絲不容置疑的乾脆,似乎絲毫不對男帝有什麼避諱,“你這些日子除了在你父親房裡照顧他,就是出門去求醫,還沒好好逛逛這雨後初晴的京城吧。走,今日萬夫人和她女兒約我去逛那晚間的市集,你戴好鬥笠,跟娘一起去吧。雖然星恒司說同一個地方下第二次毒雨的概率很小,但不得不防。”

“萬夫人?”鄭宜秋隻記得前禮部尚書家的夫人姓萬,而禮部尚書也曾在祭天大典上淋了那毒雨,如今想必亦是臥床不起,她家的夫人小姐竟也有這閒心去逛那市集?

任英已經踏出了幾步,回頭見女兒還愣在原地:“發什麼呆呢?快帶上鬥笠,隨娘出門啊!你爹這麼多人圍著呢,還少你一個嗎?”

“那娘先等我回房收拾一下,我今日還未梳妝打扮。”鄭宜秋覺得總不能就這樣出門。

任英恨鐵不成鋼地直接上手拉過女兒,從仆從手中接過鬥笠,一邊往鄭宜秋頭上戴,一邊不耐煩地說道:“竟乾這些浪費大好時光的累贅事兒,今日就這樣出門。娘就不信了,不帶那些釵環首飾,你就沒法抬腿從街東邊走到街西邊了不成,還是你眼裡所見會變得不一樣?或是有人提著棍趕你這沒塗脂抹粉的人回去,不讓上街?”

她拍了拍鬥笠,滿意地端詳了一眼,又拉起鄭宜秋的手快步往外走,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去晚了,說不定好攤位都被占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