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再敘(1 / 1)

新月偏明落葉時 燎葉 4380 字 2個月前

唐蕖的弟弟——唐德此刻正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向來膽小甚微的妻子。

她的手上,竟拿著一卷聖旨!

她竟然在朝廷命官麵前出了頭,說了話。

這雙每日在廚房生火做飯、在肮臟的水中搓洗衣物、在雜亂的草藥中盤布撥弄的手,怎可拿著這天下萬民隻可俯首恭迎的天命之物,怎可拿著這承載著帝王威嚴與乾坤重責的禦令?

於是他忍不住想上去搶奪。

可這個女人,平時就連見到府裡稍有威勢的人,都要低聲下氣地退到一旁;平時她但凡得到了什麼好東西,都會第一時間奉給他;任何長輩或什麼人調笑、說教她,她也從不辯駁,隻會抿著嘴角淺淺一笑,逆來順受得讓人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卻淡淡地望著他,眼裡沒有順從、也沒有反叛,隻是毫無感情地看著他,身子微微一讓。

於是他沒有搶到那卷聖旨。

“你想乾嘛?”唐德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情緒,像是恥辱,像是不安,像是不可置信,更像是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失控感,“你要造反嗎?”

“此聖旨乃是周大人親手托付,到底是誰要造反。”柳康嵐的聲音不高,甚是平靜,她沒有繼續和唐德糾纏,隻是拿著聖旨便往府裡走去。

唐德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柳康嵐的背影逐漸遠去。他想追,卻又覺得沒了力氣,隻能站在原地,毫無底氣地衝著她的背影問道:“你去哪找那小煞星?”

唐德是陳平十四年的秀才,從小,家中便傾儘所有供他讀書。他考了許多年,終於考上了秀才。可儘管中了秀才,卻始終未能更進一步,一連幾次鄉試皆名落孫山,始終止步於科場之外。

科舉不成,他自覺懷才不遇,也不願去做學堂裡的教書先生。可就這麼耽擱在家裡也不是辦法,幸而姐姐唐蕖嫁到了家境頗為殷實的杏林世家,又頗得家主看重,謝家家大業大,府宅更大。於是,他便搬到了謝府,名聲上掛了個在謝家藥堂收藥材的差事,實際上每天隻乾一個時辰的輕巧活兒,之後便出門這裡瞧瞧,那裡逛逛,偶爾寫下一兩句詩詞,仿佛自己還是那個秀才。

幾年後,唐蕖做主為他娶了一位農夫家的四女兒柳康嵐。柳康嵐出身貧寒,性格溫順,在嫁入唐家後,一直對唐德和謝家人百依百順,從不爭辯。

有了柳康嵐之後,他將這去藥堂收藥材的差事乾脆也丟給了自己的妻子,反正她什麼都會做的。

他遺漏了什麼?

唐德始終也想不明白,他隻好大袖一揮,對著天邊的太陽,邊緩緩點頭邊有模有樣地吟道:“水中月映依舊在,隻歎波心不——同——前——”

天上一隻八哥飛過,拉下了一坨鳥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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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軍營依山而建,占地廣闊,四周環繞著粗壯的木柵欄,柵欄頂端削成尖刺,顯然經過多年風雨。營門兩側豎立著高高的旗杆,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士兵們訓練時的喊殺聲充盈著演武場,校場中央,數十名將士正操練陣法,刀槍寒光閃爍,踏地聲震得泥土微微顫動。一旁的武器架上整齊擺放著刀槍弓箭,盔甲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芒。遠處的馬廄裡,戰馬嘶鳴聲不絕,飼養兵正在忙碌地清理馬廄、喂養軍馬。

周以身著官服,腰間配劍,手上提著聖旨走向帥帳。

未及她走近,便見一行人從帳中走來。為首的男子最高,也最顯眼,他腦後的長纓隨風飄揚。此刻已將近日暮時分,他逆著光,直到走進,周以才看清他的模樣。

“巡霜司,周以。”周以雙手作揖,對眼前的人說道,“想必這位就是蕭靖和蕭將軍。”

蕭靖和抬手回禮:“正是在下。”

“蕭靖和接旨。”

一行人在周以麵前整整齊齊地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聞蕭靖和少壯驍勇,統軍有方,邊關安穩之局,頗賴其籌劃有度。今國中多事,急需能臣回京,共謀大局,特命蕭靖和即刻啟程回京,勿負朕望。

沿途護送殷親王、昭親王與醫師謝清同行,挑選精銳一千隨行,以備不時之需。軍中事務暫由副將蕭承光代為統籌,待爾回京後再作交代。

朕以此命寄厚望於將軍,非惟為保京中周全,亦望爾威名之盛,助振朝綱,安定民心。此行雖勞,然社稷為重,望將軍不負天地君恩。

欽此。”

“臣遵旨。”蕭靖和雙手接過了聖旨,動作謹慎卻不顯慌亂,周以俯視著他,卻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多餘的情緒。

她交代了明日動身時刻與地點,便與蕭靖和辭行。她今日的任務便是在荀靈城內各處奔走,剛剛已經去過了殷親王府和昭親王府,接下來還要去蕭府宣令蕭承光複職的聖旨。

蕭靖和與一眾將士回到營帳內,隻見他動作利索,不見任何拖泥帶水,他將身上的盔甲卸下,剩下身上的一身常服。

他對著周圍一圈麵露依依不舍之色的親隨們說道:“各位,此行刻不容緩,靖和這就要與各位辭行了。”

說著,便在眾人的惜彆聲之下離開了軍營。

“少將軍這就走了?”

“我怎麼覺得,少將軍好像並不是很舍不得我們。”

“怎麼可能,少將軍剛剛眼角差點都掛上眼淚了。”

“我怎麼沒看見?”

“我也沒看見。少將軍剛剛走的那麼輕快,頭都不帶回的,哪裡有舍不得我們的樣子?”

“彆囉嗦了,明天大帥就回來了,有我們好受的。”

角落裡的蔣卓倚在牆上,聽著其他人的嘀咕,他了然地撇撇嘴。

這位小將軍平日看著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圓融,過早了承擔了太重的責任,怕是早就想歇口氣了。

解甲退職,調任京城。離了這枯燥乏味的軍營,不用每日起早貪黑地操練陣法,也不用頂著烈日暴雨巡營......哪怕隻是看看京城的燈火也好過這四下儘是泥土氣的日子。

現下必然是滿心歡喜地回家了。

也是,想到今天可以提前罷營歸家,蔣卓的心也不免激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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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中心的蕭靖和此刻並不知自己正被將士們議論著,他快步而行,腳下生風,心中盤算著接下來不到一天內他要做的事情。

現下他要去家中收拾行裝,將軍營事務與父親交接,與家人辭彆。

明日淩晨,他還要趕回軍營,點齊一千精兵,率隊提前一個時辰抵達城門,確保萬無一失。時間緊迫,每一刻都不可浪費。

此刻,他已經踏上了百川道,還有一裡路就要走到家門口。

好巧不巧,他碰上了剛從鎖雲山下來,正不知在去往何處路上的謝清。

本來是要撞上的,因為蕭靖和走得太快了。

可謝清反應極其迅速,她當即側了身,手中長刀橫在身前。

兩人腳步一錯,以刀為界,各自轉了半圈。

衣袂飛起,刀光微顫。

謝清眉頭微蹙,眼神與刀光一樣銳利,她緩緩抬眼,掃了一眼蕭靖和的眼睛。

未等她開口,蕭靖和隨即先退後一步,抬手微微作揖,眼皮挑起,微微掠過謝清的神色,而後又收回,急切又倉促的神色中帶著一絲亦真亦假的歉意:“謝姑娘,今日無暇多言。既是有緣,我們明日再敘。”

話音未落,他便風風火火地離去,片刻便消失在街巷儘頭。

謝清:?

她在鎖雲山上住了七日,為周雨薇調配好了最後一個療程的藥,今日下山,是要來百川道的武器鋪中挑選一把劍——沒錯,自己的劍被齊雙晚帶走了。這幾日練劍,她用的都是周雨薇的聽雨劍,但這樣始終也不是辦法。於是,她想來城中的武器鋪碰碰運氣,看看是否能夠挑到一把資質尚可的劍,暫時作為替代。

誰知,這才剛踏上百川道,就碰上了這麼個人,還與之前在軍營裡被自己架著刀時的模樣截然不同。

謝清細想一番,掠過許多細節,還是把重點放在了蕭靖和所說的“明日”二字上。

明日再敘?自己與蕭靖辭的哥哥,與一個已經退了婚的男子,明日有什麼再見的必要嗎?

謝清走過了熱騰騰的包子鋪,走過了香氣四溢的牛肉麵攤,走過了焦香撲鼻的烤栗子爐。

百川道好像比之前熱鬨了點,許多商家都將攤麵重新擺了出來。

可謝清穿行其中,卻在想,蕭靖和與自己的聯係定然離不開謝府。

既是明日再敘,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回了謝府才能知曉。

她打算去完武器鋪,買些周雨薇最愛吃的焰雲酥,將東西送上山,再回謝府看看。

武器鋪開在百川道分支的儘頭,謝清踏入鋪內,環顧一圈,在放滿劍的長桌前駐足。

鋪內是一股陳舊鐵器特有的氣味,夾雜著木屑和風乾油脂的味道,呆在其中會令人覺得十分沉悶。

謝清拂開幾縷垂落的劍穗,仔細挑選起來。然而,這些劍大多有些殘缺不全,劍刃上還留著斑駁的鏽跡,劍鞘粗糙斑駁,有的纏著已經脫線的布條,顯然多是從軍營淘汰下來、用壞後被撿來的。

她隨手抽出一柄劍,剛握住劍柄,就察覺劍身分量輕得不對勁,細看之下,發現劍刃上竟有一道明顯的豁口,邊緣粗糙不平,像是被硬生生砍斷後又胡亂磨平過。她又放下這把劍,挑了另一柄,看似完好的劍身卻布滿細小的裂紋,稍稍用力晃動,便發出一陣輕微的顫音,

對謝清來說,這些劍連“湊合用”都算不上。

她問掌櫃:“沒有其它劍了嗎?”

掌櫃抬眼看了她一眼,陪著小心說道:“客官,這城裡用劍之人多得很。若有好劍與寶物,早就被送去那幾位大人的府上了。咱這小店裡,哪留得住什麼稀罕物。”

“大人?”謝清心中有了猜測。

掌櫃連忙低頭,擺手道:“小的不敢多言,客官還是莫要為難我。”

謝清不再多問。她想,這城中能被稱作“大人”的,無非就是那兩位親王和將軍府,最後便是那司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