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誌(1 / 1)

一場大火染紅了半邊夜空,縷縷青煙自火光中飄起。

阿蠻剛回家就見到這一幕,大火包裹整個房子。她朝屋子跑去,有人拉住她,“火勢這麼大,你跑進去送死嗎?”

甩開他的手,向前跑了幾步,腳步頓住,“咳咳”眼看著火光順著牆壁衝擊著梁柱,“砰”柱子倒下橫在門口,灼燒感撲麵而來,濃煙滾滾嗆入口鼻。

撕心裂肺的呼喊,痛苦的呻吟響徹整個屋子,影影綽綽的人影在烈火灼燒火中掙紮著。無不在撕扯著她的心口。

將眼神投向外麵在場的人,跑去向他們尋求幫助,他們的緘默、冷漠、決絕,無不是壓死她的救命稻草。

眼中盈著淚光,嘶喊道:“你們救救他們啊!救救他們啊!你們沒聽見他們的呼喊嗎?”

“救他們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嗎?”

“憑什麼要救?”

“自己都難過,還管彆人。”

“火勢太大救不了。”

聲聲縈繞在耳畔。

“水!”

十歲的年紀,矮矮的身量,跑去臨近的人家中挨家挨戶去借水滅火。

不少人費解為何明明火勢那般大還執著去救,遭到拒絕。

是骨肉血清間的難置身事外、難以割舍的親情,是不到生命最後一刻熱切的希翼。

阿蠻跪在門前,明晃晃的火焰跳動著,照應著她的臉龐,嘴角揚起破碎的笑。潸然淚下,哭喊聲淒楚悲涼。

不少經過的路人咋舌,用惋惜、同情的目光看她,她視若無睹,不在意他們如何看待自己。

她跪在那看著大火逐漸吞沒屋梁,直到斷斷續續的撕心裂肺的喊聲停止。羸弱的身軀卻挺直著脊背,朝門口拜了三拜。

想開口說話卻聲音有些沙啞,“啊……啊……”

大火燒了一夜,她便跪了一夜。

“阿蠻。”

“阿蠻。”

有人在喚她,可這並不是她的名字。那時母親會柔聲喚她,阿離。

宋樂安坐在她身旁,謝晏辭站在宋樂安身側。看著她捏著被子冷汗潺潺,夢中囈語著,宋樂安湊近細細去聽。

“不要!”“不!”

宋樂安握上她的手,試圖撫平她的心緒,“夢都是反的,醒來就好。”

可午夜夢回夢中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真實發生過得,困擾、折磨著她的心神。

阿蠻猛然睜開眼,粗重的喘息著還沒從夢中反應過來。

宋樂安伸手在她麵前晃了晃,阿蠻回過神,見謝晏辭和宋樂安來看自己,掀開被子要下榻拜見。

宋樂安按住她的肩膀,將她按回床榻躺下。

見她剛醒怕她餓,“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見你睡下,我們來了沒一會見晴安過來給你送吃食。”

“晴安和安小念來過,晴安她同我說要給我送。”

“那現下吃點嗎?”

阿蠻點了點頭,剛睡醒嘴唇泛著皸裂和白。

宋樂安示意謝晏辭去拿,謝晏辭走到桌邊,將桌上的臘八粥端了過來,宋樂安接過遞給了阿蠻,阿蠻接過同二人道謝一勺一勺吃起來。

謝晏辭原本是要來告訴她去私塾的事,聽聞她不舒服,自己單獨見她不妥便叫上宋樂安來看看她。

謝晏辭淡淡道:“前日我同陳先生說了你去私塾聽學一事。”

阿蠻坐起來急切道:“如何?”

“先生他……”

那日,他與師父相對而立。師父神色複雜看著他,“說來聽聽。”他記得自己說的是,阿蠻是府上新來的,見她好學而且她說她在私塾窗外聽過幾次。就想著給她個機會,便答應她來問問師父。

好在師父答應了,條件是三日時間表現不錯便留下,思及她手頭不寬裕便便宜點。

他抿起一絲淺笑,“他答應你了。”

突如其來的喜悅,她以為陳先生會拒絕。

她微微一愣,“先生……竟同意了。”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欣喜、雀躍湧上心頭,笑的肆意。

謝晏辭收斂笑意,正色道:“不過,彆高興太早……三日,好好表現。”

阿蠻鄭重道:“此次機會難得,我定會努力讓先生將我留下。”

宋樂安語重心長道:“你能這般想就再好不過,女子能讀書識字,也隻是意味著有學識、知禮儀。”似是替天下女子惋惜“可惜,不能同男子一般為官。”看著她,又像是透過她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若是有人能打破這個規矩……”

微微歎氣,握緊了握著謝晏辭的手,“算了,言多必失。”

謝晏辭輕拍她的背,任由她握著自己。最開始他同自己說過類似荒謬的話,說女子可當官、為商,有的時候會說一些奇奇怪怪他聽不懂的話,後來就很少,甚至不說,直到今天。

如今她再次提及,不在覺得荒謬、詫異,隻是覺得這是見很難做到的事。

一語點醒她,低眸喃喃自語“打破這個規矩。”

“少夫人,我不覺得這個是什麼出格、錯的言論。若是真如您方才所說,女子能同男子般當官,那也是一件幸事。”

宋樂安抬眼愕然看她,雙手握上她的手,似是找到知己、同胞。

“你真這麼覺得?”

阿蠻對她展露笑顏,“當然。”

宋樂安眼眸一亮,“中通圓通申通。”

“啊?”

以為她不知道這個梗,換一個,凡是經過九年義務教育的都知道。

“氫氦鋰鈹硼。”

對上她殷切的目光,倒讓她有些莫名,“少夫人,您在說什麼啊?”

“how are you?”眼中猩紅,起身按住她的肩頭帶著固執和期盼。

阿蠻神色複雜,搖頭,“我真的不知。”

宋樂安眸光黯淡下來,放下手怏怏道:“抱歉啊,我一時衝動了。”

阿蠻眼眸微變,不冷不熱道:“無妨。”

謝晏辭實時給她倒上一杯茶水,眉眼溫柔瞧著她,握住她局促不安的手,另一隻手將茶水遞到她手中,殷切切看她喝下。

突然她說她想回屋,謝晏辭扶著她的手,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側離開。

翌日,學堂。

陳硯初進到屋內,四下打量,漫步走到前麵案幾撩袍坐下。將手中的書放在桌案上,淡淡開口。

“〔1〕青衿之誌,履踐致遠。”

“今日我們不論國、不談規。談談你們日後的誌向。”

陳硯初看著爭先鞏後要答題的學子。有些意外,挑眉笑道:“難得見你們這般積極。一個個回答。”

袁何朗聲道:“我想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眼中滿是希翼和向往。

少年一身青衫,款式尚且不算太過的普通,隻是有的地方微微泛白,像是隻有幾件衣裳來回換洗著穿很久。

“說來慚愧,我家五代之內未有為官之人。家中反而還越發衰敗,不勝往昔。”

陳硯蹙眉盯著他,“貧不敗誌,堅信心中的淩雲誌。”起身走向他,指著心口,眼神堅定,一字一句盯著他,“〔2〕誌之所趨 ,無遠勿屆 。窮山距海 ,不能限也。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是你不夠努力,不夠堅定心中所想。”

一聲譏諷的笑吸引了陳硯初,對上徐峰的眼睛。一襲拂紫綿長衫,見他眼含不屑,愣了一瞬也隻是坐在那理了理寬大的袖子,挑起雙眉漫不經心盯著自己。

“家世和身份不能代表什麼,家世再好也是在座諸位令尊的功業。”陳硯初看向諸位學子用著警告的口吻,“在我這一律都一樣,不論高低貴賤、貧窮富貴。”

袁何拱手行禮:“多謝先生,學生受教了。”

袁何坐下陳硯初一臉肅然看著徐峰,“那你說說看你的誌是什麼?”

徐峰身著鬱金長袍慵懶的展了展胳膊,腰間的玉佩,紋理雕刻精美、質地細膩。起身道:“我啊!我沒什麼誌向,也不知道自己渴望什麼。”

頓了頓,“我爹要我參加科考,那我便去試試。若是不成,不能同爹一樣入朝為官,我就去試試做生意。總有一樣是我能做到的。”

陳硯初道:“能做到就是喜歡嗎?”

徐峰沉默不語,捫心自問確實不能否定先生的話,也拿不準是否會堅持下去,也許沒多久就厭煩了。

陳硯初見他不語,知道是說中了,勾唇笑道:“有空多去觀察觀察周圍,你會有所啟發。”

徐峰若有所思道:“我明白了。”

徐峰坐下,陳平生在父親麵前自然要表麵決心。

“我想為官報效朝廷,哪怕隻是個一縣縣令,做個當地的“父母官”也不錯。”

陳硯初饒有興趣問道:“喔……為何?”

陳平生眉眼認真,語氣中無半點玩笑:“回先生,因為我覺得這為官之道,官不在大小。不管在哪勾心鬥角都是在所難免的,雖然見不到陛下,但也能受到當地百姓的愛戴。”

陳硯初拍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希望你能謹記今日之言,也彆鬆懈課業。”

陳平生作輯行禮,“回先生,自然是說到做到。”

陳平生規規矩矩坐下,陳硯初見顧羨知高舉著手迫不及待要回答,“那顧羨知你來說說吧。”

顧羨知起身,笑露齒貝,腦袋裡已經開始想象自己身披戰甲,身騎高頭大馬,手握長劍在戰場上英勇廝殺,“我想當威風八麵的大將軍,我想上陣殺敵。”

顧羨知對文縐縐的詩文不感興趣,唯有這習武一事,他能毫不猶豫說出是自己的心之所向。

陳硯初仰頭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止。

“子承父業也是極好的。”

顧羨知轉頭看向範斯年拽了拽他,“唉!顧羨知你乾嘛?我又沒啥想說的。”範斯年瞪他,理了理被扯皺的地方,語氣中滿是埋怨,“衣裳都被你扯皺了。”

陳硯初喊住他,“顧羨知,他不說不用勉強他人。”顧羨知依言鬆手坐下。

顧羨知看著在座男子,有的隻想平平淡淡過一生。在其他人眼中也許是沒誌氣,但於他們而言隻求安穩、家庭美滿便足矣。有的不知所求為何,亦有誌向遠大之人。

直到一名女子,大膽的言論,他覺得她與大多女子不同,她大膽,眼神堅定,這一刻他覺得心不可控的怦怦亂跳。

“先生,男子能做的女子未嘗不可。”

“我覺得女子不一定居於內宅之中,不管事做生意,甚至能同男子一般當官。”

眾人紛紛震驚望向她,她竟說出此等不妥的言論。

“砰”,陳硯初將手中的書翻手拍在桌上,雙手撐著桌子,神色如肅然盯著她,“這種話是誰告訴你的!”

阿蠻咽了咽口水,硬著頭皮回道:“隻是深受啟發,有人曾告訴我若是能打破規矩,她說女子能當、做生意,我覺得不無不妥。”

“阿蠻,簡直荒唐!哪有女子當官的道理,女子能做生意就已經不錯了。你記住,女子當官曆朝曆代都未曾出現過,這種話日後彆在說了。”

“可是先生……”

“沒有可是,你就是不甘也得把它爛在肚子裡。男尊女卑,你應該是懂的。”

阿蠻聽他這麼說,她知曉這些道理,可她還是覺得身為女子就該如此嗎?

顧羨知低眉思索片刻,兩眼一亮,興奮道:“阿蠻,你的想法很特彆,我支持你!”

阿蠻猛然轉頭看向他,帶著些許不可置信和欣喜,“你真的這麼想?”

“真的。”

“你……”

她以為他在開玩笑,可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澄澈,帶著笑意,竟無半點說笑的意味。

阿蠻神色複雜,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陳硯初眼中翻湧著怒意,胸口微微起伏,指向顧羨知,“顧羨知,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顧羨知起身神色認真道:“先生,我知道。我腦袋很清醒,我沒喝酒,更不是在說瘋話。”

範斯年瞪他,拉著他要他坐下,“顧羨知收回你說的話,同先生道歉。”

顧羨知搖了搖頭,抽回自己的手臂。

眾人愕然,細碎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顧羨知同為男子竟然覺得她的看法有理。”

“顧羨知是不是被什麼人灌輸了思想,太荒唐了。”

“簡直荒唐!”

陳硯初怒目吼道:“安靜!”

眾人停下聲音。

陳硯初深吸幾口氣,閉了閉眼眸,睜開眼,竭力壓抑著怒意,“顧羨你身為男子,竟同阿蠻一同胡鬨。陛下是男子,若傳到陛下口中,你覺得他會應允嗎?”

顧羨知一怔,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抱歉先生,是羨知失言了。”

陳硯初神色有所緩和,“無礙,知錯便好。”

其他人放堂後離開,阿蠻主動留下同先生說談。

兩人對立而站。

“阿蠻,有事便說吧。”

“先生,我要同你打個賭。”

陳硯初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哦……”

補充:

〔1〕青衿之誌,履踐致遠。出自《漢書·馮奉世傳》。

“〔2〕誌之所趨 ,無遠勿屆 。窮山距海 ,不能限也。出自清代學者山陰金先生的《格言聯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