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朱醒來時天色已然漆黑,風灌進她的衣袖,肩上不知誰給她圍上了披風,此刻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身下是一張柔韌的巨大黃符,自符外向下看是萬裡高空。
她警覺地朝腰間摸去,傳訊符玉和劍都不見了。
“在找它嗎?”清冷女聲響起的瞬間,銀朱猛地轉頭,手中蓄力便要擊出。
荼熙輕巧接下,似是對她的招式熟練至極。
她的身後還有一男一女,銀朱認出另一張符紙上的女子正是宴上領舞。
“符玉我已經隔斷消息,”荼熙又拿著劍對她示意:“在你真心實意跟我走之前,你的劍便暫存在我這裡。”
“你究竟是誰?”
“蒼嶽宗掌門座下二弟子,荼熙。”
銀朱想到秦風進,心中隱隱有了猜測:“你們到底要乾什麼?”
“如你所想,除掉秦風進。”
“我不會跟你們走的。”銀朱眼神冷淡:“勸你們就此把我放下,不然……”
“不然青衡宗會順著你體內的蠱蟲找到我們,對嗎,銀朱長使?”
銀朱神色震驚,不可置信地看向荼熙。
“好奇我怎麼知道?”荼熙唇角罕見的勾起些微弧度:“長使是聰明人,不妨猜一猜。”
銀朱彆過頭去,不發一言。
這個人很境界不低,起碼已至元嬰。
王府之外她三招之內便砍暈了自己,速度之快,她所知曉同輩之中,應該隻有趙岱晴可與之一敵。
素昧平生,她為什麼要帶走自己。
銀朱垂下眼睫。
*
距離事發不到一個時辰,青衡宗七長老慘死太康城的消息便伴著鴿隼揚起的翅羽與一張張傳訊書信四散。
青衡宗已經遣人下山,封鎖城池,王通海與府上仆從賓客也已儘數羈押待審。
沈瀾川手下的人早已扮作熏繡留在太康城,待到這一遭過去再尋個由頭病逝便可,不至於連累其餘舞姬。
王通海與在座賓客都被荼熙抹去了,秦風進追著舞姬離去的記憶。
一切都很順利。
主要還是銀朱。
丟了一名長使,符玉和蠱術更是統統失聯。
這意味著凶手及其了解青衡宗,兼之咒術修為不低。
荼熙四人不敢鬆懈,終於趕到郊外一處長亭。
沈瀾川的人早已在此等候,她將護送熏繡前往汴城,那裡與太康城相距六千裡,她將脫離賤籍,以平民的身份開啟新的生活。
以茶代酒,就此彆過,臨行前,熏繡問起千君。
沈瀾川想起千君自請返回妖域時落寞的神色,心中生出猜測:“他在妖域。熏繡姑娘有什麼話需要我代為傳達嗎?”
聯絡熏繡的事皆由千君經手,算起來二人相識也已有一年之久。妖域與汴城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此後再想見怕是難了。
熏繡卻搖頭輕笑:“不必麻煩道君了。”
她仰頭將茶水一飲而儘,眼前浮現那人堵著她遊說時的場景:
“不知熏繡姑娘是否聽過一句古話:驥垂兩耳兮,中阪蹉跎;蹇驢服駕兮,無用日多。”
“這正是講,有機會便要抓住,否則便是良驥也不一定能發揮出自己的才能。熏繡姑娘……”
*
前世銀朱被挑斷手筋應該就在半年後,荼熙不可能視而不見,放任她留在青衡宗。
沈瀾川隻能暫時壓製銀朱體內的蠱蟲,要想徹底根除,最好還是帶她回蒼嶽宗見三長老。
風聲呼嘯,頭上是萬裡長空,腳下是廣袤無垠的神州大陸。
沈瀾川轉頭看向荼熙,她眉頭微蹙,眸中星點愁緒。
“在擔心帶走銀朱姑娘會累及宗門?”
銀朱垂下眼,靜靜等待荼熙的答案。
“……是。”
荼熙之前質問沈瀾川時有多言之鑿鑿,此刻便有多良心難安。
她為了自己的私心帶走銀朱時,想過蒼嶽宗麵臨的風險,兩相權衡,自己應該知道孰輕孰重。
可一閉眼,腦中全都是前世在極寒之境遇險時,銀朱跪在自己麵前的畫麵,她說:“司主出境,找到東旭木再趕回來,銀朱尚有一線生機。”
“銀朱實力遠遠不及司主,天藏院其餘弟子還在等待司主救援,還望司主大局為重。”
後來趙岱晴封死了陣眼,銀朱再也出不來了,趙岱晴也是同她說,大局為重。
她做不到再一次放棄銀朱。
“小熙,凡事考慮後果是好事,可有時候思慮過重也會導致束手束腳,處處受限。”
沈瀾川手握折扇朝下輕點:“世間群山三百六十座,洞天福地七十餘處,每時每刻多少愛恨情仇,糾葛不休。”
“修士追求看淡紅塵,寡薄六根。有些人以為是沒有親友便沒有弱點軟肋,可依我看來,反而是重情的人,眼裡才有芸芸眾生。”
荼熙聞言彎了眸子:“繞這麼大一圈,就為了誇我啊?”
沈瀾川也笑起來:“也是為了說,或許你想保護的人,也在想如何才能保護好你。”
“我們不該柔弱地被你護在身後,也要留給我們一些展現實力的機會,不是嗎?”
“……是。”話一出口,荼熙頓生豁然開朗之感。
她從前世回來以後一直心情沉重,修煉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頸。
此刻荼熙隱隱感覺境界鬆動。
要進階了。
*
蒼嶽宗,三膳堂。
薑茵茵手執紅纓槍,一隻腳踏在身前的椅子上,眼含威脅,看向前方矯揉造作的兩人。
蘇茯苓與楊秋冉正投入地演著薑茵茵給出的劇本,周邊圍滿了看熱鬨的小師弟小師妹。
“啊~楊郎,我~也是看你的好兄弟寂寞難耐,才讓他住進家裡。我~也是好~心~啊~~”
“啊~蘇妖精,我知道你雖嬌縱跋扈,卻也不能把我~當傻~子~耍~啊!”
……
荼熙與沈瀾川剛將銀朱送到三長老處治療蠱術,準備前往掌門處複命。
禦劍飛過三膳堂,靈敏的聽覺讓二人不得不接受這刺耳魔音的洗禮。
猶豫片刻,兩人還是決定停下看看這是唱得什麼戲。
一進門,便見蘇茯苓穿紅戴綠,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正拿著一方胭脂紅的絲帕假裝抹眼淚。
楊秋冉則身著黑色粗布短打,臉上用炭粉均勻凃黑,嘴角還點了一顆大痦子。
一口氣梗在心口,沈瀾川覺得自己要撅過去了:“蘇師弟、楊師妹,這是鬨得哪一出啊?”
聽到熟悉的聲音,薑茵茵轉身,驚喜道:“師兄,師姐,你們回來了!”
其餘弟子也紛紛“師姐”“師兄”叫成一團。
一名看起來十一二歲的小師弟搶著說:“茵茵師姐排了戲,讓楊師姐和蘇師兄演給我們看。”
荼熙看薑茵茵一眼,開口道:“今日的戲便先演到這裡吧,掌門找你們師兄師姐有事相商。”
“是。”
禦劍朝掌門所在明燭洞天飛去時,薑茵茵才一五一十道出事情始末:“還不是因為楊師姐把師姐氣吐血那件事。”
“氣吐血?是我在沅城時發生的嗎?”沈瀾川疑惑。
“對啊。楊師姐在蘇師兄的慫恿下偷習禁術,所以兩個人當然要一起受罰。”
沈瀾川望向荼熙,眸中擔憂之意明顯。
荼熙唇角勾起,慢慢搖頭,示意他放心。
她剛從前世回來時,隻覺得周圍熟悉,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誰。
憑借著多年的肌肉記憶禦劍出關,撞見同門的第一眼,便是在秋冉師妹的處置現場。
那時少女正跪在大殿中央,啜泣著指責掌門偏心:
“……怎麼,我說的有錯嗎?掌門向來隻許荼師姐住在明燭洞天,一招一式,悉心指導。這不是偏私是什麼?”
荼熙垂下眼簾。
她其實並不是被師妹氣到了。
當時她掃過在場眾人,前世記憶翻湧而來,想起的儘是同門身死的痛苦回憶。
情緒起伏過大,她吐了一口血就暈了過去。
秋冉師妹也是無辜背上了黑鍋。
楊秋冉偷偷瞥荼熙一眼,輕聲為自己爭辯:“我沒有要氣師姐的意思。隻是當時氣急了口不擇言,沒有想到師姐恰巧那時出關。”
荼熙看向她:“我知道,不怪你。”
楊秋冉熱淚盈眶,禦劍擠過來:“我便知荼師姐最為通情達理。”
蘇茯苓拿著絹帕用力蹭蹭臉,又施了一連串清潔咒,聞言哭喪著臉:“荼師姐沒生氣,那我不是白演這麼多天的戲了嗎?”
沈瀾川幾乎被幾人七嘴八舌砸暈,頓了頓接著問:“所以你便讓師兄師姐表演?”
“是師姐主動要求的。”薑茵茵攤攤手:“師姐下山之後,楊師姐良心不安,找到我要求負荊請罪。”
“機不可失,我正好近來萌生了寫戲本的想法,就讓師兄師姐每天演一幕,演到師兄師姐回來為止。”
薑茵茵轉頭對楊蘇二人豎起大拇指:“師兄師姐原本還放不開,這幾天入戲了,演技也是爐火純青。”
楊秋冉羞恥地捂住臉,蘇茯苓卻驕傲地挺起胸膛。
“這戲講的什麼啊?”沈瀾川試圖理解年輕人的愛好。
“這戲叫《多情媳婦癡情郎》。師兄你彆看這名字俗氣,現在就流行這種。女主角見一個愛一個,但是男主角對女主角癡心不改……”
薑茵茵喋喋不休,楊秋冉與蘇茯苓時不時補充,荼熙專注地走神,沈瀾川頭隱隱作痛。
是他落伍了,無法共情現在的孩子們的愛好。
*
明燭洞天,姬子衿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桌邊看書。
察覺到來人,她微微抬指,崇吾山上的結界打開,下一瞬五人便禦劍穿過結界出現她麵前。
“師尊。”“掌門。”
她抬眼看向幾人,語氣溫和卻不失威嚴:“秋冉與茯苓怎麼也來了?”
荼熙拱手:“師弟師妹私學禁術一事尚未處置。”
楊秋冉與蘇茯苓僵住,荼師姐不是說不生氣嗎,怎麼還有處罰啊。
“哦,這件事啊。”姬子衿揉揉眉心,弟子間的小打小鬨一般都是沈瀾川或者覃醉藍管的,荼熙要是不提,她都忘了:
“小熙是已經有了主意嗎?說說看。”
“是。此事不單單是不守門規的問題。歸根結底,師妹師弟會學禁術也是想變得更強。”
楊秋冉、蘇茯苓可憐巴巴看向姬子衿,小雞啄米般不斷點頭。
“秋冉師妹的法器是飛鏢,宗內對於鏢類法器卻並沒有專門的長老指導,”荼熙抬手,掌心出現一封信:
“正巧我之前下山時結識過一位擅用鏢的前輩。”
荼熙將信件遞交給姬子衿:“我想,可以讓秋冉師妹前去拜訪一下,如果能得到前輩指點一二再好不過。”
楊秋冉呆住,荼師姐竟為她考慮得如此周全。
姬子衿點點頭:“那茯苓呢?”
荼熙看向沈瀾川:“禁術向來是由於過於陰邪遭到抵斥。可師兄從前同我說過,物無好壞,人有善惡。”
“師兄對於符籙術法最為擅長,不如令師兄仔細甄選,加以改編,說不定能得到一些不錯的新術法。”
蘇茯苓眨眨眼,想不到荼師姐也有如此離經叛道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