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覺得你心底藏了事。或許與我相同,”他轉眼看向灶旁水缸,裡麵是兩條待宰的鮮活鯽魚:“也或許不同。”
“你怕自己做不到這件事,所以卯足了勁兒要把修為頂上去,為此年年不間斷修煉,總是剛出關又閉關。”
荼熙唇邊笑意淡去,她垂下眼簾不語。
“這幾天我見你言談跳脫,心境開闊,想著可能是境界到了,想事情不鑽牛角尖了。”
“或許是呢。”荼熙語氣輕巧,仿佛內心真的毫無波瀾。
“可我又想到那日你問我如何擔待時的語氣神色。”沈瀾川展開折扇,凝望扇麵上東升的旭日與連綿不絕的青山。
“所以我猜,你是不是把執念藏得更深了,執念也更重了。”
“既怕擔不起肩上的擔子,又怕這擔子擔不好壓倒了身邊人。”
“你此次閉關不足一月就匆匆出關,直奔我而來。性情舉止變化之大,不像是一個月便能有的。”
“引靈爆,火燼蝶,還有能躲過青衡審查的隱身咒。”
“小熙,你是不是,遇上什麼事了?”
或許是夜色太深,這一方小小世界太靜,又或許是友人在側,關切之意諄諄,荼熙少見的吐露內心。
沉默一瞬,她輕笑:“……師兄,你說一隻雞、一頭豬便理所當然被宰殺嗎?”
荼熙神色透出些許迷茫,偏偏眼中又帶了執拗。
人們有時說弱肉強食是自然法則,有時又說萬物生而有靈,本應平等。
歸根結底,不過是在恰當的時機選擇有利於自己的說辭。
或許本就像前世趙岱晴而言,為己是天性,自己也清高不到哪裡去。
沈瀾川聞言挑眉,合扇環臂抱胸:“問我的話……你看師兄現在不就是一頭尋仇的烤豬嗎?”
“若是一概而論,那麼萬物有罪。牛羊是生命,花草不見得就不是。”
“隻不過有些人是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相爭,有些人卻私欲過盛另有圖謀。”
荼熙認真看他半晌:“師兄說的是。”
她明白沈瀾川未直言出口的寬慰,卻並不覺得他給出的答案是自己想要的。
“我們在這裡耽擱得太久,接下來該繼續任務了。”
這是她未竟的課題,也隻能由她自己解答。
*
修界大小宗門百餘個,此外又有散修數以萬計。
公認的第一大宗門青衡,光是內門弟子便有八百餘人,長老卻隻有十三名,競爭可謂極強。
秦風進六十多歲便坐上長老之位,有人稱他青年才俊,自然也有人背後議論這榮譽來路不正。
作為脆皮醫修,秦風進本人有著極強的安全意識,此次隨行的弟子中一半都是向天藏院借來的劍修。
“天藏院……”一行行掃過沈瀾川遞給自己的隨行弟子名單,荼熙似有些愣神。
二人身處王府西南角的一處偏僻廂房,為了不引人注意,屋中未點燭火。沈瀾川敲個響指,紙張上字跡亮起。
“不錯。”沈瀾川用靈力除去桌椅上的浮灰,安然落座:
“青衡宗內門弟子分屬九司,各掌其職,天藏院便是其中之一。精進符籙術法、深研器門劍道,並為之著書。是青衡最為中堅的力量。”
沈瀾川還在介紹天藏院,荼熙的心思卻已四散開去。
前世進入青衡的第三年,她在秘境試煉中躲過明槍暗箭,贏得趙岱晴,擔任了天藏院的司主。
兩年時間,若說一點感情也沒有是假的。
她輕撫名單前列的一個人名,緩緩開口:“要儘可能避免鬨大,最好是悄無聲息的,動手。”
驚動隨行劍修二人不好抽身,天藏院遇事都會第一時間開留影珠,到時候哪怕下了隱身咒,靈力波動與個人對戰特點也會泄露蛛絲馬跡。
而秦風進又很謹慎,他走到哪,那些劍修便跟到哪。
隻能引他單獨出來。
“我已聯絡好了人。”沈瀾川再打個響指,紙張上字跡消失,轉而顯現一幅美人圖:“此次宴席上的領舞,熏繡。”
“歌舞之後熏繡會將他引出來。如果順利的話,秦風進不會帶任何人,這時便是我們的時機。”
荼熙想起王府的布局:“讓熏繡引他來這裡。”
西南方向是王通海第二房姬妾的宅院,自從她逝去之後便荒廢良久。
“從主院來此處差不多有一刻鐘,天藏院不會放任他獨自外出太久,留給我們的差不多隻有半柱香時間。”
沈瀾川點點頭:“變數太多,若是他不上鉤,或是中途察覺不對要折返,你先回宗,我留下直接劫殺。”
“師尊命我從旁協助。”
“那小熙便聽師兄的安排,好不好?”
“若生變你先走。”
*
壽宴當日,王府門前車水馬龍,席上觥籌交錯,絲竹之音靡靡。
一隊舞姬水袖遮麵,腰間流蘇叮當作響,邁著碎步湧入堂前。
秦風進仙氣飄飄坐於賓客席位最前,端的是一幅高潔之姿,惹得不少人暗中側目。
銀朱腰間佩劍,正靜靜立於秦風進身後。
“長使……”有人疾步過來,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什麼。
她聽罷眉頭蹙起,稍作思量,俯身向秦風進稟報:“門口來了人,手裡有掌事堂的腰牌,說是為長老送印信。”
掌事堂亦屬九司之一,宗內份利發放、人事調動皆需經它批準。
印信則是青衡宗宗主下發密令專用,其內多含重要信物,為防截取通常特遣弟子護送。
“還說宗主特囑府外接信。”銀朱覺得這點更添可疑。
“此人出現地太過突兀,弟子以為不若傳訊回宗,過問李司主後再行定奪。”
她此次任務是貼身保護秦長老,不得單獨離開。
可宗主印信級彆較高,隻有長使及以上身份者可接收,在場符合條件的人也隻有她和秦長老。
“不必,你快去快回便是。”
宗主印信便是有秘密任務,從這點來講沒有提前通知也可以理解,秦風進不至於沒眼色到再去大張旗鼓過問九司。
府外接信也可能是不想引人矚目。畢竟有些事,青衡宗是能做,卻也隻能暗地裡做。輿論的風若是刮起來,能生生吹死人。
眼下王府賓客都已到齊,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他,他不但不能把人帶過來,還得一直坐在這裡,假裝若無其事。
“是。”
銀朱疑竇叢生,卻也隻能遵命。
她抬手喚來另一名少年,仔細叮囑:“……彆讓長老一人離席。”
就在銀朱轉身,大步流星走出廳堂的瞬間,熏繡臉上紗巾意外滑落,美人局促含羞,彆有一番意趣。
富貴險中求,不過是歌伎的常見把戲,在場眾人見怪不怪。
秦風進的瞳仁卻猛地放大,心咚咚跳起來:“沈師妹……”
熏繡繼續胡璿,來到他麵前時卻展顏一笑。
她提起裙擺為尊貴的客人作禮,腕上金釧映進他的眼。
不待秦風進回神,熏繡轉身向王通海賀壽,一連串的吉祥話,聽進王秦二人心中的也隻有最後一句:“恩師千秋。”
久久回響,繞梁不絕。
這支舞隊離場,另一支很快頂上。
人潮湧動,秦風進與王通海的目光卻一直緊緊追隨。熏繡似是默念心中所想,口型卻看得兩人心驚肉跳。
她說:“……世鏡還在府外等我。”
沈洛淮死前眾人都傳宗主對她有意,如果她真的活著回來了……
不行,不能讓她就這麼離開。
秦風進突然起身向外走,身後弟子要跟,他卻似是怒極,回頭低聲斥道:“彆跟來。”
這一番舉動吸引不少人注意,秦風進接觸到弟子被吼後楞住的神色才似冷靜下來,換了副和善的口吻:
“不必擔心,我很快便回來。”
語罷匆匆離去。
*
熏繡跳舞時,沈瀾川便在大堂中央緩緩踱步。
他走過一個個賓客席位,掠過一眾侃侃而談的所謂名流,嘴角勾出個譏嘲的笑。
儘是些雞鳴狗盜之輩,貪生怕死之徒。
他目送銀朱離開,又冷眼看秦風進由平靜到惶恐再到言行失態……
*
秦風進追著熏繡拐進西南方向,伸手召出佩劍擺出禦敵式。
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他暗中向隨行弟子傳訊,卻久久了無回音,秦風進直到此時才不得不承認自己中計。
嚓、嚓、嚓……
腳踏落葉之聲。
秦風進迅速轉身,隻見女子握一柄白玉扇,神色冷冽朝他走來。
“沈師妹,沈師妹你還活著?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師兄到處尋你都未曾……”他神色急切,大步迎上女子。
仿佛這真的是一出師兄妹情深的大戲。
如果忽略他死死抓住劍柄的手,和腰間不斷閃動的傳訊符玉的話。
“不必白費力氣了,我早已設下隔斷陣,沒有人會來救你。”
女子向前甩出折扇,準確擊中秦風進的膝彎,迫使他痛呼一聲跪下來。劍跌在地上,女子緩緩上前踩中,將它踢遠。
秦風進冷汗直冒,不知何時已然動彈不得,卻仍故作不解:“師,師妹,這是何意?”
她蹲下身,手中匕首直直插入他左肩,頓時鮮血如注:“平溪大疫,病亡十三萬人,是你做的吧?”
秦風進唇色已然蒼白:“你,你不是沈洛淮,你到底是誰?”
沈洛淮不會下手這麼狠毒,若非天生慈悲心腸,當年沈菩薩的名號也不會傳那麼響。
沈瀾川垂首並不作答,他今日也並非前來問罪。
隻是思及阿娘當年際遇,難免想看惡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饒。
抬手握上匕首用力轉動,秦風進肩上頓時一片血肉模糊,沈瀾川拔出匕首,又捅入他腰腹。
秦風進大聲呼救,卻也心知對方有備而來,痛得大喘氣也要開出條件:“道君……道君有什麼想要的,聲名利祿,錢權地位,我秦風進都給的起,隻求”
話語戛然而止。
沈瀾川厭惡地拔出插在他頸側大動脈上的匕首,捅時太用力,濺了他一臉細碎血肉。
時間太緊,不然還可以細細剜肉淩遲。
眼前籠上陰影,他抬眼去看。
是小熙。
似被燙到一般,沈瀾川匆匆低下頭,掐訣清去臉上血跡。
“師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