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1 / 1)

“……抱歉……”沈瀾川垂下眼簾。

“可是這件事我必須要做。”他徑直往前進,劍鋒抵著的傷口陡然加深,鮮血順著脖頸流下,浸濕月白衣襟。

他在逼自己放手。

荼熙咬緊牙關。

再往前,便要傷到命脈……

終於,在造成不可逆損傷的前一瞬,竹林裡風聲止住,荼熙與沈瀾川被一股強大力量拉開。

一名男修現身,站在了二人之間。

溫雅嫻靜,墨發白衣,正是三長老狐星竹。

“三長老。”荼熙低頭行禮,借機輕輕眨掉眼中濕意。

剛剛若不是狐星竹突然出現,她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自己已然罪孽深重,她實在是怕再虧欠任何人。

沈瀾川於她而言亦師亦友,更是前世助她暗中謀事的同盟,是以哪怕知道了他非我族類,荼熙也從來當做不知。

可如若將他與宗門安危放在天平兩邊衡量,她隻會選宗門。

“三長老……”

幾乎是反應到來人是誰的瞬間,沈瀾川握著折扇的手鬆開,白玉扇砸在地麵上,沾上汙泥。

他緩緩閉上眼,麵朝狐星竹跪下垂首,是一個繳械投降,任憑發落的姿態。

今夜他以命逼迫師妹讓路時,便知瞞不過師尊。

卻未曾想這一刻來得這麼快。

妖物的陰邪血統,牽扯眾多的身份,當年彆有用心的拜入宗門,終於要瞞不住了。

解脫之外,又有種種糾纏心緒在他胸口絞動,酸澀疼痛,意味不明。

狐星竹麵對這等場麵竟也不慌不亂,轉頭看向荼熙,以靈力托起她垂在身側的手臂。

看見她沾血指尖微微顫抖,狐星竹不由皺起眉頭。

小熙不該反應這麼大的。

第一次見掌門時,姬子衿也是這般見血發顫,後來……

狐星竹收回靈力,不再向下想。

轉頭看向跪在地上的青年,沈瀾川還在淌血。

醫修的本能,促使他施法療愈。

沈瀾川睫羽輕顫,最後還是沒有睜眼。

宗門一切判決,他都接受。

上山十一年,蒼嶽宗給予他的太多太多,恩情之深,他此生償還不儘。

傷口漸漸愈合,最後隻餘一道淺粉色疤痕。

三長老不愧是個情緒穩定的專業醫修,門內弟子都自相殘殺了,他還不忘開藥給醫囑:“祛痕丹,一日三次,一次兩粒。”

“不可食辛辣食物。五穀少吃……儘量還是不要吃。”

沈瀾川這下不得不睜開眼,接過小藥瓶。

眼風掃過神色凝重的兩人,狐星竹輕歎口氣,終於開口:

“瀾川的身份,我與掌門早已知曉,此事牽涉頗多,待你們回宗之後再議。”

“小熙思慮周全,擔憂不無道理。因此掌門此次特意命你二人同去。”

“任務:刺殺青衡宗七長老,秦風進。”

話音剛落,荼熙與沈瀾川便齊齊抬頭看他,眼中俱是不可置信。

“任何疑問,也等回宗再提。”

荼熙緩過神來:“弟子領命。”

前世青衡宗七長老確實是這個時候仙逝的。

難道前世便是蒼嶽宗的手筆……

可是,蒼嶽宗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從回來到現在也不過隻有短短三日,超出她預料的事卻接連發生了兩件。

原來她被逼入青衡宗之前,身邊就已經暗流洶湧。

隻是一切隱匿於平和歲月的表象之下,而她當時年紀太小,未能察覺。

沈瀾川頂著狐星竹的視線,沉默片刻,也應道:“……弟子領命。”

“明日我會帶留在沅城的弟子歸宗。你們任務完成直接回蒼嶽。”

“是。”“是。”

狐星竹最後看二人一眼,化作一道白光朝沅城方向飛去。

沈瀾川召回地上折扇,還未起身,便聽荼熙直言發問:

“你原本便要殺青衡七長老?”

“是。”

“此前在沅城你是想故意演出重傷給我們看?”

“是。”

“為了防止殺秦風進時真的受傷無法解釋?”

“是。”

“你要殺他是因為仙妖之見……”

秦風進畢竟死得太過突然,眾人議論的多,荼熙也不免聽過一些傳聞。

自上古以來,修界便肩負著斬妖除魔的重任。

但很少會有人喜歡戰爭和流血。

此前經過了長達百年的談判,修界、人間、妖域三方各自劃分領地,勉強形成了如今和平的局麵。

是以當今修士除妖,亦需證明是妖族先做了惡,殺了人。

但秦風進此人卻並不遵守現行的除妖準則,據說他極度厭惡妖族,凡是落在他手裡的妖類都被煉成了丹藥。

可偏偏他位高權重,青衡宗對他隻擇輕處罰。

還是個戰鬥力極弱的藥修,常年不出宗門,也不主動捕獵。

所以能被他迫害的小妖很少,大部分都法力極其低微。

因而這麼多年秦風進也沒有惹上過什麼大事。

漸漸的大家習以為常,妖族縱使憤懣,也無計可施。

沈瀾川也是妖族,甚至是華羽族的少主。

他要殺此人也不算多奇怪。

可他卻否認了。

“不。”

“是因為人性之私,”沈瀾川唇邊勾起自嘲的笑:“我的母親,出身青衡,是一名修士。”

聽到回答的瞬間,荼熙隻覺心跳加速。

“夜半了,”沈瀾川似不欲再言,折扇朝月亮輕點:“荼師妹,我們還是先彆閒談了。”

荼熙聞言斂起目光,二人禦劍而起,直朝青衡宗方向而去。

*

疾行半個時辰,便接近青衡領地邊界線,二人來到郊外一處茅草搭就的茶攤。

正值午夜,茶攤已歇,沈瀾川本想易容換乘快馬,卻被荼熙攔下。

“用隱身咒。”荼熙取出朱砂毛筆,借著婆娑月光在自己手腕畫符。

“不可。青衡地界到處都被設了禁製,幾乎所有隱身咒都會觸動警戒。”

青衡宗對於隱身術法向來嚴加禁止,抓到了會反複盤審,因此惹來牢獄之災的大有人在。

“這個不會。”

這個隱身咒是荼熙前世入了青衡宗之後,自己依照青衡宗禁製改過的。

輔以口訣結印,便能完美遮掩修士周身靈力波動,未有失手。

荼熙給自己畫完,又拉過沈瀾川的手於腕上勾勒。

手被猛然抓住,沈瀾川下意識要抽回來。

“彆動。”他一動荼熙差點走筆,因而抓得更緊。

修士的視力都極好。

沈瀾川一低頭便見師妹指尖粉紅,手指瑩白纖長,手背青筋線條流暢。

她的指甲向來修剪得透明圓潤,指腹些許薄繭是常年握劍的磨痕。

而此刻師妹和自己的手緊緊交疊在一起。

修界雖不似民間那般看重男女大防,異性之間卻也不會隨隨便便拉手。

確實是過於近了。

沈瀾川耳根發熱,不敢再看,彆過眼去。

*

太康城,距沅城六百八十餘裡,隸屬青衡宗。

七長老秦風進常年不離宗門,二十年來首次出山,便是為凡間的恩師賀壽。

恩師王通海,九十大壽,宴請八方。

王家作為太康城首富,據傳平日裡盛蒜泥的容器都是青瓷盤,分餐用的筷子都是象牙白玉。

作為在修界發展的不錯的得意門生,秦風進這次出席有兩方麵原因。

其一是為恩師的連鎖醫館打響名頭,其二也是為青衡宗與王氏醫館達成長期合作進行洽談。

對於王通海的鋪張奢靡,沈瀾川表示:“誰知道他的錢是怎麼來的。”

夜已過半,王府後廚裡沒人。

距離壽辰還有一日,二人本是過來探地形,誰成想王府最大一道鎖落在了廚房門上,直接對兩人夜探王府之行造成嚴重誤導。

來都來了,不如轉轉再走。

荼熙揭開蒸籠的蓋子,拿了個蟹黃豆腐餡的小包子放入口中:

“青衡宗煉出的丹藥,他摻些便宜量大的其他藥粉再轉手賣出去。藥到病除,生意可不好嘛。”

青衡宗的人慣會投機取巧,專鑽天道法則的空子,她前世便深有體會。

靈芝仙草,玉露瓊漿,本身便自帶靈性,也有些道行。

修士吃了隻當是增益修為,療愈損傷。凡塵百姓吃了確實也能延年益壽,有的仙丹甚至能做到起死回生,可他們卻不知這會折損福報。

千世輪回,魂靈不滅。

作為生命體的最後三世,人們會擁有靈根,機緣到了,便可踏入修界。

而隻有功德修至圓滿的人,才有機會飛升成神。

修界不向民間出售丹藥本是共識,青衡宗此舉已是明晃晃要監守自盜了。

“隻是可憐百姓,”沈瀾川眼中透出些許迷茫:“稀裡糊塗損了功德,等不來修煉飛升了。”

荼熙看他一眼,忽然想起妖族作為邪靈,沒有輪回,不在飛升範疇之內:

“想這麼多做什麼。不能飛升的人多了,一千年間能飛升的又有幾個?”

“今生吃了仙丹免於病痛便是好事。”

“到了有靈根那一世,修煉個三四百年,活夠了就坐地仙逝,化為塵煙。”

“恩怨愛恨一筆勾銷,乾乾淨淨的走,多好。”

沈瀾川聞言笑起來:“小熙說的是。”

他輕撫折扇,半晌斟酌著開口道:“我總覺得你近來活潑好多,不似以往。”

“以往怎樣?”荼熙又拿起一籠蝦餃想遞給沈瀾川,卻又忽然想起三長老不讓他食五穀,轉手放回案上。

“以往你總是待在師尊的明燭洞天修煉。”

“茵茵貪玩卻又惦記著你,每次下山都要問你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你總說沒有。”

“吃喝玩樂,從來勾不住你。茵茵一度擔心你執念太重,生出心魔。”

薑茵茵是兩人的小師妹。

三人同在掌門座下,相較於其他同門,關係更顯親近。

荼熙聞言頗為好奇:“茵茵覺得我有什麼執念?”

前世今生,她唯一可稱得上執著的便是報仇,自己被囚梁州之仇,同門慘死之仇。

可那也是她離開蒼嶽宗許久之後的事了,茵茵所指必不為此。

她是被掌門抱回山上的孤女,本也無牽無掛。

前世她專於修習,不過是因為擺在她麵前的隻有這一條路,她彆無選擇。

稱不上什麼執念。

所以她很想知道,小師妹這是誤把什麼錯認?

“她以為是得成大道。”沈瀾川無奈搖頭。

小師妹總是這樣,彆人已經開始往胸口捅刀了,她還在扭過頭問是不是要動手。

荼熙被逗笑。

薑茵茵是定北候獨女,小時候金尊玉貴地長大,七八歲拜入宗門又在師兄師姐的嗬護下一路順風順水長到少年。

按照楊秋冉師妹的話說,這種人此生吃過最大的苦便是醫師開的丹藥了。

沈瀾川卻忽然神色認真,轉頭望向她:“我也覺得你有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