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1 / 1)

沅城地處平原,河網密布,樓閣水榭大多臨水而建,煙雨婉麗,向來是令騷客遊子魂牽夢縈的溫柔水鄉。

沈瀾川一行人此次下山是為百姓除祟祈福。

同福客棧,沈瀾川立在窗邊,遠望船家穿梭於綠水之間。

“師兄,千絲鈴。”一名十二三歲的女童向沈瀾川遞過一隻黃梨木匣。

沈瀾川接過,打開看了一眼:“明日城主前來觀禮,讓大家都注意些。”

蒼嶽宗曆來的規矩,出門在外不可說自己宗門何處,師承何人。

“是。”

樓下忽然響起熱情招呼聲:“客官,咱們打尖還是住店?”

“三間上好廂房。”女聲清冷穩重,讓人不自覺便想要信服。

一錠金落入店小二手中,對方頓時喜笑顏開。

“好嘞!小虎子,陽光最足的三間廂房!”

沈瀾川轉身去看,正撞上少女剔透的眸。

客棧一樓座無虛席,正逢飯點,熱騰騰的菜肴配上喧鬨交談聲,是最熨帖人心的煙火氣。

而天南海北的遊人之外,是她眉眼疏冷,青衣仗劍不沾紅塵。

許是這一眼太過驚豔,沈瀾川竟油然生出歲月不朽之感。

“小熙,”沈瀾川目光輕閃,“你出關了。”

言語間荼熙已到二樓:“昨日出關。”

沅城距蒼嶽宗三百餘裡,禦劍差不多要一刻鐘。

昨天出關,今晨便直接尋來了。

沈瀾川看著荼熙不言。

“傅師妹與霍師弟馬上便到。師尊卜出沅城有變,派我等前來相助。”

“這水底,住著一隻百年魚妖。”荼熙看向窗外水路。

沈瀾川聞言閉目掐訣,冰藍靈力瞬間覆蓋整條河道。

頃刻,他睜眼收回靈力,沉聲道:“藏得很深,想必有法器傍身。它手上已沾了人命。”

緊接著他手中出現一塊細膩白玉,沈瀾川藉此向同行眾人傳訊:“除祟之事暫且擱置,今夜捉妖。”

*

是夜,夜幕之下,江水沉寂,隻一輪皓月高懸。

嗶啵嗶啵……嗶啵嗶啵……

忽然,一串細碎水泡浮上水麵,又紛紛爆裂開來。

荼熙與霍之堯原本扮作熟睡的守船人,此刻聞聲同時睜開眼。

霍之堯雙指並起,驅動佩劍緩緩沉入水中。

慢慢有“嘩嘩”聲自水下傳來,河麵泛起水波。

半晌,他皺起眉對荼熙搖搖頭。

荼熙見狀不再猶豫,金色靈力裹纏紫色閃電破開水麵,佩劍折寒緊隨其後直朝水底刺去。

一陣鏗鏘鐵石撞擊音之後,血腥味夾雜魚腥味傳出來。

荼熙額上漸漸冒出細密汗珠,霍之堯見狀抽出丹府靈力注入荼熙身體。

良久,水麵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似是沸騰。

突然,一尾巨大的紅色鯉魚躍出河麵,衝著荼熙而來。

它的魚身淌血,劍傷遍布,顯然已經被激起了怒氣。

隱在暗處的沈瀾川現身掐訣,頓時冰封河麵,魚妖見狀想再躲進河底也喪失可能。

它明白中計,卻也隻能硬著頭皮上。

荼熙與沈瀾川左右夾擊,魚妖漸漸難以應對。

傅黎與霍之堯在後方設陣,率領其餘所有弟子祭劍成網,從魚妖後方包抄。

過於順利,荼熙心中隱隱不安。

果然,就在荼熙即將一劍刺入魚心時,它卻不躲,反而直直迎上劍尖。

“小熙小心!”

沈瀾川瞬移擋在荼熙身前,就在這時虛空中凝出一柄同折寒一模一樣的紅劍直朝二人心口而來。

荼熙瞳孔瞬間放大,她下意識調出丹田所有靈力凝成一團擲上紅劍炸開。

紅劍轉瞬碎成齏粉,逸散開的靈波帶起狂風,周邊樓閣屋瓦被吹落,岸邊柳樹也遭腰斬。

荼熙靈力耗儘,自半空跌落。

沈瀾川忙禦劍載起荼熙,將她送至眾弟子旁,緊接著展開折扇,斂住四溢狂風。

再向前看,哪還有魚妖身影?

他回頭看向荼熙,眼中神色晦暗難言。

禁術。

師妹怎麼會青衡宗的禁術?

荼熙同他對視,同樣思緒翻湧。

那一劍,沈瀾川明明可以在拉開她的同時躲開。

可他卻擋在了她身前。

他故意要受傷。

這時,一旁霍之堯的傳訊符玉閃動,他低頭看了眼:“傅師姐已經追上了。”

靈力枯竭的滋味並不好受,荼熙唇色發白道:“魚妖身受重傷,唯一的法寶也沒了,傅師妹完全可以製住它。你帶其餘弟子前去接應。”

“是。”

荼熙已然站不穩,沈瀾川見狀扶上她的胳膊:“我先送小熙回客棧。”

*

同福客棧。

沈瀾川點起蠟燭,廂房頓時被暖黃燭光照亮。

“是置魂秤。”荼熙坐在椅子上緩緩開口:“隻不過是妖域製出的仿品,隻能用一次。”

沈瀾川聞言動作一頓,轉瞬又輕笑起來:“原來如此,我們小熙果真見多識廣。”

荼熙心緒複雜,看他一眼不再言語。

她是昨天回來的,從九年後。

當時她情緒過於激動,吐血暈了一夜。

今早一醒便想起前世,沈瀾川便是在沅州除祟時,被一尾魚妖偷襲,傷了根基。

這才馬不停蹄趕來救他。

此刻卻發覺當年沈瀾川重傷之事另有隱情。

若不是她帶著前世的記憶,怎麼也不會想到沈瀾川出身妖域,是一隻半妖。

真要論起來,這些東西沈瀾川應該比她熟悉得多。

拿起杯盞,低頭抿了口熱茶。

荼熙狀似不經意發問:“師兄今日怎麼不扯著我退開,反倒擋在前麵?”

“一時心急,”沈瀾川似是赧顏:“師尊若是在場,可以把我當成反例年年講了。”

“還望小熙替師兄保密,讓師兄不至於顏麵掃地。”他唇邊帶笑,衝著荼熙眨眨眼,仿佛真在為了這事伏低做小。

“自然。”荼熙露出個恰到好處的禮貌微笑。

*

第二日清晨,青石長橋。

翠湖煙波氤氳,水中殘荷三兩,文人墨客向來喜歡在此折柳送彆。

荼熙三人本就是為了魚妖而來,眼下事畢,傅黎與霍之堯向眾人辭行。

“我們先行一步,盼師姐師兄早日歸來。”傅黎拱手。

天邊兩道身影漸漸縮小成兩個黑點,沈瀾川轉頭看向荼熙。

荼熙感受到目光,回以對視:“師兄不想讓我留下?”

沈瀾川挑眉,他總覺得他這師妹哪裡不一樣了:

“怎麼會。隻是覺得小熙剛剛耗儘靈力,還是需要好好修養。”

“凡塵熱鬨歸熱鬨,終究不及宗內靈氣充裕。”

荼熙見狀伸手,一顆拇指大小的珠子靜靜躺在她掌心,珠子中央是一朵小巧菊花:

“師兄不必擔心,我帶了聚靈珠。”

沈瀾川:“可以是可以,隻不過效果不太明……”

“一袋。”荼熙伸出另一隻手,錦囊中滿滿當當全是聚靈珠,內嵌各種花朵。

行,很好,可以。

沈瀾川老實閉嘴。

荼熙斂眸看向掌心。

前世困在梁州的四年,體內有一丁點靈力都要被抽走。

他們怕她有反抗逃走的機會,因而依據陣法圖建了一整座城主府,又將她鎖在陣眼,時時巡守,嚴加看管。

*

除祟祈福,很多宗門都有這項儀式。

千絲鈴先勾出陰暗潮濕之處滋生積攢的暗靈怨氣,浩蕩劍氣再穿城而過,邪祟頃刻便被撞散消弭。

百姓不懂這些,隻看祭祀舞劍神聖動人,便認為這是在向上天求福。

可上天如果真的憐愛蒼生,前世她的師弟師妹們,又何至於個個慘死?

荼熙坐在街邊二樓包廂,眺望窗外,遠處是沈瀾川他們在跳祈福舞。

每個人臉上都戴了麵具,身著白衣,頭戴冠帽,手中的劍旋了一圈又一圈。

沈瀾川在最前,一手舞動長劍的同時,另一隻手還要搖動千絲鈴。

或許是因他身段頎長,這放在彆人身上略顯滑稽的動作,由他做來卻有高華之氣。

百姓們隻熱熱鬨鬨說說笑笑當看戲,一邊敬畏一邊又心生懷疑。

隻有修道者能看見醇厚靈力隨劍氣蕩開,整座沅城上空升起輕輕薄薄的黑煙。

遠處房脊上是臥著一隻貓嗎。

荼熙定睛去看。

那是一隻長毛三花貓,墨綠的瞳仁,看人時矜貴高傲,不可一世。

淳一宮主?

此刻那貓正緊盯沈瀾川一行人,肌肉緊繃,似是做足了準備要圍剿獵物。

片刻,那貓似是泄了氣,終於有空轉過頭來與荼熙對視。

荼熙想起些什麼,掐訣傳音過去:“傅黎師妹不在,今晨已經回宗了。”

淳一聞言深深看她一眼,化作一陣煙霧消失。

*

入夜,廂房中未燃燭火,荼熙閉眼在塌上打坐。

一片黑暗中忽然亮起火光。

荼熙睜眼,置於桌上的符紙燃燒又熄滅,帶有餘溫的灰燼幻化做一隻黑色的蝶,向窗外飛去。

她召出折寒,禦劍跟上。

一路來到一片竹林,黑蝶不再向前飛。

風聲蕭蕭,竹葉颯颯作響。

氣息斷在此處。

被發現了。

荼熙落於地麵,握緊折寒。

忽然背後風聲多了一息,她瞬間回身迎上,直直撞入沈瀾川深不見底的眸。

“小熙怎會深夜在此?”

“這話,該是我問師兄才對吧?”

一息之間,二人已過百招。

雙方皆知此事再難糊弄過去,也明白撕開表麵的和平,下麵暗潮洶湧。

真心還是假意,忠誠還是背叛。

今晚過後,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

而在此之前,哪怕拚儘全力,也要較個高低。

最終,沈瀾川的折扇隻差荼熙胸口一指,而荼熙的劍已在他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小熙的劍法又精進了。”

“承讓。”

寒暄過後,沒有人鬆手。

“沈師兄夜半三更是要去哪裡?”

“我也想問問小熙,昨日的引靈爆、今夜的火燼蝶,荼師妹又都是從何處習來?”

沉默良久。

“沈師兄不說便罷。大不了今夜我們耗在此處,師兄要辦的事也不必辦了。”

“……”

僵持不下,終究是急的人先開口:“……我隻能告訴你,此事與蒼嶽宗無關。”

“就算是真的,如若波及宗門,沈師兄又擔待得起嗎?”

沈瀾川頓住,半晌終於道:“我以道心起誓,絕無危害宗門……”

不待他說完,荼熙便開口打斷:“我亦可以道心起誓。”

“可是師兄,我說的是:出了事師兄要如何擔待。不是問師兄如何自罰。沈師兄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