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縈白骨魂歸故園(1 / 1)

三年前,剛從隴西老家搬來燁都的吏部侍郎姚鶴有個獨生女,說是一來燁都就患上了眼疾,八歲時病症加重,姚父姚母心急如焚,上至太醫院,下至民間聖手,統統請了個遍。

梁軫梁太醫,那時是太醫院院判,我朝最年長的老太醫,即將致仕回鄉。先皇曾患有青光眼,幾近失明,經過他的妙手,竟然康複如初。

姚鶴腆著一把臉,趁著梁太醫回鄉前親登門請來了人,為女兒診治。

一座不算闊氣,卻典雅寧靜的宅邸後院,花圃裡的芍藥懨懨兒垂著頭,石桌上擺放著幾碟精致的糕點和茶水。女孩兒頭頂雙環髻,腕上一隻種水極佳的小玉鐲,脖掛雕工精致鑲紅綠寶石的純金長命鎖,一身粉藍色緞麵小襖裙,額間一點粉嫩的花鈿,襯出圓滾滾的臉蛋白嫩水靈,唇紅齒白。她正坐在石凳子上晃蕩腳丫子。

梁太醫坐在院中,給姚淒淒把了一會兒脈,頂著小女孩兩顆又大又圓的眼烏珠子定定射出的精光,竟宛如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般。不過在他把完脈,仔細觀察了一番病人的眼睛後,滄桑的瘦臉上並未表現出痛惜的神情,而是帶著一絲驚奇。

他撫摸了兩把雪白的山羊胡,給出了診斷結論——是個犟種。

太醫院院判確實有兩把刷子,外頭請過的大夫裡,十個有八個看過姚淒淒的眼睛後,都說她是鬼上身了。

因為姚淒淒的眼睛實在詭異,一旦盯上了一件東西,便直勾勾地盯著,好幾個時辰不會轉一下眼珠子。姚父姚母懷疑女兒是雙目失去了轉動的能力,所以才會一直盯著一件東西看,可當那件東西消失在了視野之內,她也會放棄,轉而換下一樣東西盯。

若是物件也就罷了,可他還喜歡盯人。

任何人被彆人死死盯著不動,也會無地自容,十分尷尬窘迫,甚至怒意上湧,以為那人找茬,即使盯人的是個乳牙剛掉的小女孩。

“小女眼睛是否可醫,還請梁太醫明示,不必考慮我與拙荊的感受。”姚鶴深呼吸,做好了準備。

梁太醫慢騰騰拿起玳瑁毛筆,姚鶴以為太醫已經有了主意,要開始寫藥方子了,連忙幫太醫鋪好紙。可梁太醫舉著筆,在姚淒淒的眼前晃了晃。

女孩的眼睛果然被筆杆上的美麗花紋吸引,隨著那筆的移動,頸部轉動了起來。

“還請梁太醫,寫個方子,我也好按方抓藥。”姚鶴道。

而梁太醫慢騰騰放下筆,收起鼻梁上的玳瑁目鏡,慢騰騰道:“小姐的症狀隻能算是習性不佳,或是心裡頭有點疙瘩。不影響日常生活的話,按老夫的意思,不必吃藥。”

姚鶴夫婦兩個麵麵相覷,彼此看到了對方眼裡的絕望。

姚夫人問:“從外頭的大夫那裡聽聞,針灸活血化瘀,放鬆經絡,或許有用,依梁太醫所見,是否可以在眼周施針?如何施針?”

“回夫人,並不是眼睛或是筋骨穴位處出了什麼毛病,紮再多針,等閒也不會變好。”

梁太醫果然沒有顧忌姚家夫妻兩的感受,他的話聽起來分外紮心。

姚鶴道:“依您剛才所言,習性不佳,和那心裡頭的疙瘩,是作何說法?”

姚鶴夫妻兩個堅信女兒是得了什麼怪病,需要好好醫治才能康複,所以理解不了太醫說的那種膚淺的病因。

梁太醫言簡意賅:“女娃娃忒犟。”

“您的意思是……”,“喝個什麼藥能治啊?”

瞅了瞅聽不懂簡明人話的夫妻倆,梁太醫心裡煩躁,忍了又忍,才把“沒教養”三個字憋住了。吏部侍郎是朝裡的新貴,還是彆得罪的好。

“若非要什麼藥材,那掃帚上的細竹簽,格子架上的雞毛撣,教書先生的打手板,都是好藥,扒了衣裳,用力外敷,也就好了。”太醫將脈枕收到匣子裡,啪一下關起盒子,再喝口茶就打算走了。

姚鶴在心裡咂摸了片刻,似乎頓悟:“太醫的意思,是小女的眼睛不需要治,她是故意盯著旁人的,打一頓就好了?”

梁太醫老懷甚慰。

姚淒淒的眼睛沒有任何問題,純粹是故意的。她在街上看到一個人,若是引起了她的興趣,便盯緊了,目光發直,定定射出,似有攻擊力。尤其是那人要是與她眼神對上了,她就絕不會先移開眼,一定要對方比她先收起眸子,仿佛丟盔卸甲,落荒而逃,那樣她算是大獲全勝了。

“沒教養”三個字可謂概括精辟。

給梁太醫付了多多的診金,再把人恭恭敬敬送出府後。姚鶴回到院子裡,深呼吸,握緊了拳頭,打定主意試試那法子,吩咐在一旁伺候的丫鬟去拿雞毛撣。

丫鬟是個機靈的,先是看了看當家主母,姚夫人一把抱住姚淒淒,用隴西那邊的口音說:“老爺,你想乾嘛?”

打是舍不得打,姚鶴隻是想嚇嚇她,板著個臉,擼了兩下寬大的袖子:“你把她放開。”

姚夫人淚眼婆娑,帕子舉起來在兩隻美目上點了又點:“咱們的七兒隻有八歲,還病著呢,你竟忍心打她?”

姚鶴不懼內,但是受不了夫人裝弱,抱著女兒哭起來,好似黑心惡丈夫薄待了妻女。

“夫人呐,你還沒聽出來嗎?從五歲開始到現在,這麼久了,她就是在裝病!”

“你要打她,不如打我,用力地打,狠狠地打。我可憐的兒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的骨肉囡囡,從小到大一根寒毛都沒舍得碰過,殺雞都不讓她看,被你棍子下去,就打碎了呀……”

“你這這這這……你又這樣做什麼?”

“嗚嗚嗚……彆打小姐,嗚嗚嗚……”在一旁偷吃糕點的霍霍也哭了起來,三步並做兩步跑過來,和母女倆摟在一起,哭開了。

在一片女孩子的哭泣聲中,姚夫人弱聲道:“尋常父母,知道孩子並無病痛,那必是心裡放下了一塊大石頭,還要去廟裡上香敬佛還願的。可老爺知道了七兒的眼疾並無大礙,非但不欣慰,卻是這種反應,妾身真不知老爺您心裡到底疼不疼咱們的女兒。”

姚夫人是個牙尖嘴利的,幾句話就把黑的說成白的,指責起姚鶴來。

姚鶴摔了手,道:“我就嚇嚇她,又不是真要打,你這……都是歪理!”

“我不怕!”在母親懷裡的姚淒淒突然大聲道。

“你說什麼?”

“娘,”姚淒淒摸了摸母親的臉,小手把腮頰上的熱淚拭去,輕聲道,“娘,打就打,我不怕。”明明是軟糯小女孩兒的聲音,可聽起來卻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味道。

“嗚嗚嗚……小……嗝……小姐……”

母女倆和一個傻丫頭三人依偎在一起,摟脖子擦眼淚,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還不怕……”姚鶴差點被氣笑了,指著女兒,“我問你,你那把人往肉裡盯的習慣改不改?”

“不改。”

“逆女!”姚鶴從頭頂的琵琶樹上折下一支樹枝,作勢要打。

姚夫人舉起雙臂,用嬌弱的身軀將姚淒淒擋在身後,哭訴道:“不過是多看了旁人兩眼,要看就讓她看,橫豎人家不會少一塊肉,老爺何苦氣成這樣呐?”

姚鶴腦海之中似乎泛起了痛苦的記憶,方正端凝的一張臉皺了起來:“你知道三日前我領她上街逛燈會,她盯上了什麼嗎?”

姚夫人顯然不知道這茬。姚淒淒道:“不是什麼好看的,沒意思極了!”

姚鶴險些仰麵朝天翻倒,衝著不到他腿高的女兒,明明是想吼出來,可是硬生生把聲音壓了下去,憋得臉紅脖子粗:“那刁民在路邊解手,你也要湊上去看!”

姚淒淒一字一句,咬字清晰:“他站著,對著一棵樹,不知道在做什麼,我好奇。”

“哎呀!”姚夫人半濕的手帕迅速捂住了女兒的眼睛。似乎怕她看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可是都三日了,哪裡還來得及。

“我給你兩個選擇,”姚鶴伸出兩根手指,“第一,改了這糟心的毛病,拿出世家貴女的樣子好好學規矩。第二,做不到上麵的,你就一輩子給我呆在府裡,哪裡都不準去。”

那天,姚淒淒哪一樣都沒有選。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吏部侍郎姚鶴的女兒,便開始待字閨中,說是養在府裡好好教養,待到 出閣的那一日才能出府門。燁都裡官眷妻女之間的聚會宴飲,她一次也沒有參與過。她不改了隨隨便便死盯著彆人的壞習慣,姚鶴又怎敢帶她出門見人。

以至於五年之後,燁都裡再也沒有外人能說得清,吏部姚侍郎家中獨女到底年方幾何,是何模樣。

*

“喂!喂!”

姚淒淒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粗糲的聲音在耳邊喂來喂去,伴隨著悠遠的回音,那聲音應是在呼喊他。四周為何這麼黑,眼前似乎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是個陌生的男人,離他這樣近,幾乎是抓住了她的肩膀,家裡何時雇了這樣一個無禮的下人,她完全不知。

眼前怎麼越來越亮了,似燭火的亮光舉到了眼前,太過刺眼,幾乎要燒到了眼睛裡。姚淒淒被熱得想闔眼,然而心中的一股意念卻驅使自己,不能躲,不能怕,她的視線需得一直向前,她的驕傲與固執,讓她不能先把眼神折下去。

火光從模糊的燈罩子裡射出來,那油燈的形狀有些奇怪,似乎不是尋常的煤油燈,更不是府裡用的紙糊的燈籠,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燈裡射出的一點亮光,照出了四周小小的一圈地方,圍著淡淡的一圈人影,他們穿的是灰撲撲的短衣,滄桑的臉上黑黢黢的,手裡拿著鐵鍬、鑿子、石斧等用具。他們背後竟還站著無數與他們相似的人,人疊著人,向無邊無際的黑暗裡蔓延。他們粗糲的臉上極度悲傷,似乎在哭訴生活的重擔與辛勞,控訴命運的不公、權貴的壓迫。他們的嘴張得很大,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姚淒淒不解地看著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齊齊無聲地慘叫,他們的皮膚開始乾枯龜裂,像是腐朽的老樹皮一塊又一塊脫落下來,他們的雙目深深凹陷,四肢的血肉像被人吸食一般枯瘦下去,逐漸腐爛,像是瞬間就經曆了千百年的光陰,風一吹衣服就爛成了灰,隻留下無邊的白骨架,密密麻麻,綿延無儘。

“不要!”她不禁喊出聲,伸出手去想要拯救,可就在這時,上千白骨架開始傾斜,轟然往下倒去,地麵就在一瞬間塌陷,白骨直直墜落,直到無儘的深淵……

失重感同時襲來,似乎自己也與那些白骨一齊墜落。桃七猛然驚醒,耳邊聽到自己喘氣的粗重聲音。他的腰間環繞著一隻有力的手臂,讓他雙足離地,被舉了起來。

桃七猝然間眼前之人一推,從他胸前掙脫了出去。

“你做什麼?”

“要不是老子提你回來,”陳茂彎腰撿起掉落的采工篝燈,不悅道,“您老就大步一邁,掉下去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