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看著黑森陰冷的洞坑,光射進去隻能安靜地被吞沒。他有些不敢相信,更多的是後怕:“我剛才怎麼了?”
“我還想問你呢。”陳茂諷刺道,“這種地方,你也敢神遊?”
“不是的,我從不丟神。”桃七看了眼他手裡老舊的燈,“你那燈油是不是變質了?還是加了什麼東西?”
桃七似乎話裡有話,陳茂不悅道:“我要是想害你,有的是機會,還用把你拐到這裡?你想多了,許是那烏煙裡有微毒,你從沒聞過不習慣,致幻。”
說罷,他仍舊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眼珠子瞪得讓我以為你鬼上身了。”
桃七:“真不是你搞的鬼?”
陳茂眼皮淡淡垂下來,涼颼颼地看著他。
五年前鬨過鬼,甚至後麵還堆過上千人屍體的坑洞深處,發生這種事,一般人都會畏懼,以為魂靈的怨氣未散,糾纏活人。可眼下兩人根本沒把這當回事,他們都清楚,這世上沒有鬼,恐怖的是人心裡的鬼。
陳茂不搭理他,甩了下燈籠,扭頭欲走:“看也看了,身嬌肉貴的千金回舉輝堂的上等臥房裡歇著吧。”
“不能……下去嗎?”桃七聲音發澀,雙腳還立在原地。
“不能。”陳茂背著他道。
“為什麼?用跟長繩子綁著說不定能下……”
“你以為我沒試過嗎?”陳茂冷道,“我做夢都想把我兄長的遺骨帶出來。”
說罷,他提步,走上了來時的階梯。
桃七便隻能跟在他後頭,走上了回去的路。是她提出要進礦洞看看,隻是看看而已,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目的。不過是想見識一下,這座讓她家破人亡的礦,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看到了,說不定便能消去一部分執念。
台階是往上走的,故而桃七的位置比陳茂低一點,一邊走,心裡一邊想。若是陳茂把自己引到這裡來,站在身後將自己往下一推,咕嚕嚕跌進那深坑,屍體永不見天日。而來的時候,桃七是走在他身後的,他在下,自己在上,他竟然不怕自己這麼做。一個見麵不過三次,相識不到一日的人,竟然能信任到這種地步嗎?
還是因為那藥丸的脅迫,以為自己不敢害他?
*
回到礦村,已是快到晌午了,江躍亭正在小誌家裡做客,坐在籬笆根下陪兩個孩子玩耍,嘴裡塞著蘿卜條,聽到動靜,回頭一看,笑著含糊道:“你們回來了。”
桃七看著瘦瘦高高的書生吃東西的模樣,心中酸澀,原來自己真是薄待他了。
桃七陳茂和江躍亭都在小誌家裡吃了飯。小誌和爺爺相依為命,家裡好不容易來了這麼多客人,還殺了一隻準備過年吃的沒長大的小公雞。桃七想給他飯錢,人家堅決不要。
小誌的父母當年也是被殺後填坑的礦工。陳茂將他們的屍體從礦洞裡背出來,所以小誌和爺爺都很感激他。在礦村人眼裡,陳茂是全村的恩人,還是個武藝超群的能人,不過陳茂平日裡性子就是冷厲不好惹的模樣,平日裡也不住在礦村,所以村民們與他沒什麼深交。
但是今日陳茂能來他家用飯,小誌爺爺是覺得非常有麵子的。
吃完了飯,三人回到陳茂家中,關起門來打算談事。
單身漢的屋子裡連兩把像樣的凳子都沒有,桃七隨意地坐在他的破炕上,自來熟地招呼江躍亭也坐他旁邊。
桃七一夜未眠,竟然沒說兩句便打起了盹。江躍亭把肩膀借給他,肩酸了,也不動彈。
今早江躍亭去村裡養驢馬的人家裡買了點草料,屋外驢子吃得正歡實。陳茂來到院子裡,看了看園子裡唯一的李子樹,輕輕一躍,從不太高的樹頂上,取下掛在上麵的竹蜻蜓,應是哪個孩子遺落在上麵的,拿在手上看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桃七這一覺,竟然一直睡到了傍晚,他們便打算再逗留一夜,明早再回燁都去。
晚間,炕上的小幾邊,對著一盞小小的燭台,桃七將此地礦工死難的冤案簡要說給江躍亭聽。大多都如是告知他了,隻是隱瞞了關於自己和姚家的事。
“連這種喪儘天良的事都做得出來,大岐朝廷上上下下沒一個好東西!”江躍亭果然義憤填膺,似乎死去的是自己的鄉裡鄉親一般。
“你願不願意與我們一起,找出背後的真相?”
“在下當仁不讓!”江躍亭激動地起身,“誓要揭發這樁冤案,以告慰死去的亡魂。”
“好!就從這案子開始,我們開始一步一步建立屬於自己的情報庫。”桃七與他雙掌交握,躊躇滿誌。
隻有陳茂意興闌珊地靠在破舊的炕頭木櫃上看兩人,他這人本性就是這般沒勁透頂,又有幾分玩世不恭,也許隻有拿桃七取樂的時候嘴皮子才能油滑起來。
“目下共有三點需要查,”陳茂道,“首先,地底百丈嵌入礦石中的死人骨是怎麼回事。第二,五年前皇帝隻是個十一歲幼童,而攝政王宋無忌又是主張救人的,那麼到底是誰下令殺了礦工,又是為什麼要殺光。第三,為何此案牽涉到了毫無關聯的吏部姚侍郎頭上,宋無忌讓姚府抄家滅族……”
陳茂說到這裡時,略略停頓了一下,目光不動聲色往桃七臉上瞟去,見他臉色寧靜,還若無其事地端起幾上的茶碗喝了口白水,便續道:“……他與姚鶴到底有什麼仇?”
“這……該如何著手?”江躍亭麵有疑色,他自三歲開蒙時就開始念四書五經,背誦朝廷大員世家大族的關係往來和人情世故,但從未實打實地上手查過案,一下子沒了主意。
“查案,一是人證,二是物證據。”桃七拿拇指沾了點碗裡的水,在案幾麵上寫了個‘人’,又寫了個‘物’。
他續道:“當年促使小皇帝下旨的無非是內閣幾個閣臣,他們都不是我們能捉來的人證,可除了他們這些策劃者,並非沒有其餘小角色為他們跑腿辦事,這些人說不定能挖一挖。”桃七在‘人’字邊上畫了一把小小的鐵鍬鏟,惟妙惟肖。
陳茂:“那物證呢?”
“據我所知,此案重大,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審理,首先,我們需要得到當年的案卷,找找蛛絲馬跡,至少要看看朝廷對此案是如何定性的。”桃七看向江躍亭,“你可知,五年十個月前,那時的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是誰?”
江躍亭低頭,嘴裡默念了幾句,隨即自信地道:“刑部尚書盧康,此人僅僅知天命之年,可三年前便已因病重致仕回鄉。又聽聞,去歲入秋時節已病逝了。”
陳茂不禁正視了兩眼對麵的書生:“你怎生知道得如此詳細?”
“入京前兩年,我父母日日揪著我的耳朵背誦這些,我能不熟悉嗎?”江躍亭本是自信滿滿,可一提及被權貴害死的父母,便黯然難受。
“盧康,不就是紙糊三尚書裡的頭一名嗎?”陳茂低語道,三年前他還是個江湖草莽,都聽說過紙糊尚書的名號,說明盧康此人的確“紙糊”到了一定份兒上。
“那大理寺卿呢?”桃七問。
“五年前,大理寺卿位空缺,當時是由大理寺少卿鼇堃主理此案,現鼇堃已提拔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此人為官清正,且與宋無忌不睦已久,想來,他辦理此案時,亦是不讚同宋無忌對姚府的指控。”
提及鼇堃,桃七卻是兩眼一抹黑了,陳茂默默不語,想來江躍亭所言,與他所知大差不差。
“這兩人,一個已經死了,自然問不到,另一人,官居高位,也不是我等能見上麵,問上話的……”江躍亭的意思很簡單,知道這些也沒用。
“沒事,我們不找他們,找物證!”桃七對他痞痞一笑,又用手指沾了點白水,在“物”字上麵畫了個小小的書卷,又畫了一隻粗糙的手掌,意思是伸手去探取那卷宗。
桃七道:“我們先想辦法,去大理寺和刑部把案卷拿到手。”
“那兩個地方?”江躍亭咽了口唾沫,“班頭打算怎麼拿?”
“這個,我也在思索。”桃七摸著下巴作思考狀。
“大不了我去偷出來。”陳茂道。
桃七:“不,偷出來的卷宗,就算我們查出來了什麼,也沒人會認的。”
“那該怎麼辦?這也太難了吧!”江躍亭歎息。
“萬事開頭難嘛,僅憑我們的力量當然不夠。”桃七最後一次沾水在案幾上塗鴉,這次作的是個青麵獠牙,麵若夜叉的頭臉。畫完了,在旁邊寫了個歪歪扭扭的“宋”字。
“是時候求助求助我那親愛的東家了。”桃七說完,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
*
第二日,桃七二人啟程離開礦村,路過的人家裡有小孩子的,見到他們,幾乎都出來相送。
前日才來時,礦村的村民看他們的眼裡還隱隱有防備,僅兩天過去,給孩子們隨手做了些小玩意兒,便能獲得他們依依不舍的送彆,燁都的百姓沒有這般淳樸的,就連染瓦坊的熟人,與礦村村民比起來,都是一副市儈的嘴臉。桃七答應了下次給他們做些彆的竹編小玩意兒,孩子們戀戀不舍地目送他們,牽著兩匹老驢,往荒涼的山脊下走去。
又是一日奔波,回到燁都,看到太陽底下鮮明的街市,喧鬨的人群,聞到胡同裡香甜的烤栗子,桃七竟有一種離家多年而歸的感受。他幼年時隨父母從故鄉遷入燁都,五歲之前的記憶幾乎全部遺失了,在他心中,燁都就是他的故鄉,即便燁都也是他父母、全族的亡命之地。
“你先暫時留在舉輝堂裡,我沒有回來就彆出門,窖子裡也彆去了。”桃七叮囑江躍亭,窖子是他們定下的暗語,指代的是地下拍賣場,“最近一段時日裡,姓遲的沒有找上門來,難保他們沒有在暗地裡盯著。”
“好,班頭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的。”江躍亭難掩憂色,“隻是,你要去的地方,真的安全嗎?”
即便江躍亭聽聞了攝政王在礦村的救人之舉,對他的印象有所改變,然而當桃七說要去求他辦事,江躍亭依舊分外憂心。總感覺班頭與攝政王關係匪淺,卻又不是單純的上下屬關係。桃七雖喚宋無忌為“東家”,可哪有每月隻給手下開半貫工錢的東家。
“這你就放心吧,在燁都裡,就沒有我桃七搞不定的人。”桃七誇下海口,拍拍袖子,把兩條膀子背到身後去,大搖大擺地出發了。
他那副模樣,不像是去求援,倒像是去要債的。
這麼說也沒錯,都月初了,桃七自然要從姓宋的扣門王八腰包裡把本月拖欠的工錢要出來。
然而,當他來到闊彆了半個月的王府,卻發現往日將門口守得如鐵捅一般的侍衛居然隻剩下了三五個,敲了半天側門,才有小廝來應門,那小廝一見他便道了一聲府裡出亂子了。
桃七正想問問到底出了什麼事。一名衣著乙等侍女服侍的女子急匆匆向他衝來,哀求:“桃公子,幸虧遇上了你,你能不能幫忙向王爺說說情?”
桃七打眼一瞅那焦躁的女子,居然是樊秋合,他柔聲問:“樊姐姐,你想讓我說什麼情?”
“是與我住同間一通房的一名小侍婢,小名叫蠶望的,不曉得你見過她沒有。”樊秋合說得急,沒了從前遊刃有餘的氣質,“她午時做了羹湯,自作聰明送去王爺的書房,被侍衛當場捉住,現下要被打個半死趕出王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