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燈油礦底度良宵(1 / 1)

北川礦場附近的幾座無礦淵山,幾年前也是光禿禿的一片荒地,呈現大片寥落的灰褐色。冶金需要燃料,此處山林中的鬆樹林幾乎被砍伐殆儘,山體裸露的岩石層層疊疊,布滿溝壑,隻有少量稀疏的植被頑強地紮根在石縫中。礦場關閉後,經曆了五六年的歲月,落種發芽,新木生長,才恢複了些許生機。

不甚茂密的叢林之內,沒有路,兩人深一腳淺一腳,一前一後走著。

“第一次去舉輝堂時,為何你能認出我的身份?”桃七把一顆攔路的石頭踢到一旁,

“畫像。”

“畫像?”桃七凝目,“哪裡來的畫像?”

可陳茂似乎意識到自己不應說太多,非但沒有回答,反而甩開雙腿,步伐變急了些許,把桃七甩在後麵。

“是因你五年前便知我是罪臣之子,還是……宋無忌給你看了我的畫像?”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陳茂擺明了不想透露。

桃七見他不答,也不糾結,昨晚陳茂所說的一切他也沒有全盤相信,而是存著半分猜疑,他還要靠自己的手段去打聽確證。他相信隻要有心,什麼都能查得出來。

桃七快跑幾步跟上了他,將距離拉攏。

“你說你與宋無忌是合作關係,”桃七促狹地眯了眯眼睛,“是怎麼個合作法?”

“其實也沒怎麼合作,五年前他保下礦村之後,就從沒找過我,我也見不上他,隻有他府上的兩個侍衛,傳過幾回話。”

兩個侍衛,那必然是千葉和萬青兩個心腹,桃七道:“看來他是將你作為一支藏匿已久的暗箭,若非千鈞一發之際,絕不動用,而一旦射出,必是一擊即中。”

“這你便想得過了,”陳茂將手掌慵懶地放在腦後支撐著,“他可沒那麼信任我,我也不服他,我和他的關係,遠沒有同你這般親近。”

他說著,將頭往後側了側,勾起嘴角衝桃七意猶未儘地一笑,這麼看著,眉間一道疤痕十分明顯,尾端延伸至下垂的眼尾,蜈蚣似的,訴說著當時的驚險。他身量並不高大,相貌也平平,甚至有些粗獷,卻帶著江湖人士的俠義和風流,平添獨有的魅力。

桃七挑了一下清秀的雙眉,道:“你我之間,哪門子的親近?”

“共度一刻良宵~~”陳茂拖長了句尾兩個字,“俗話說良宵一刻值千金,佳人贈我千兩金,怎能不令我日夜掛懷。”

桃七麵不改色:“俗話又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兄台給我跪下磕一個,咱倆就兩清了。”

不知不覺已走到無路的深山裡去了,前方一塊半人高的石頭嵌在山體裡,陳茂輕輕一躍跨了上去,回身向背後之人伸出手,那手五指粗長,掌心紋路深如溝壑。

桃七頓了足,把他的手打到一邊,用手撐石頭,邁開一大步跨了上去。

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的落葉,走到他前頭去。

“我知道自己長得醜,可也不用這麼嫌棄吧。”陳茂跟上他。

桃七斜眼看他:“嫌棄一詞,從何說起?小弟我本就是個鋼筋鐵骨自力更生的漢子,何須手牽手做那婆婆媽媽的姿態。”

陳茂伸出的手舉了起來,是個投降的意思。

翻過這條尚算茂密的山脊,眼前便是無邊無際的荒山砂石,溝壑縱橫,北川礦場的門頭,當年就在他們腳下的位置。

須臾後,他們來到一座巨大的礦洞前。

礦洞高約一丈五,坐北朝南,如一根傾斜的巨大管道插入山體,據說當年此山中發現金礦時,地師和風水大師一齊定下了這個位置,從此處掘入說是能保安全開采,並且能最大效率地挖出源源不斷的金礦原石。

可惜,這兩個目的都沒有達到就是了。

它如某種龐然大物的巨獸咧到極致的嘴部,雖然沒有獠牙與舌頭,裡麵卻陰森詭譎,暗含危機,還有許許多多未知的陰私隱秘。

靠近此洞,桃七的鼻子皺了皺,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氣息,讓他十分不適應,混合著泥土和刺鼻的金屬味道。

一輛腐損的礦車停在軌道上,軌道左一段,右一段,它們成為了往事無聲的見證者。

“這下麵,就是當年挖掘出死人屍骸的礦洞?”

“正是?”

“可否進入?”

“入口已被鐵欄封死,”陳茂道,“不過我曾切開兩條鐵柱,一個人進去過。”

“裡頭有什麼?”

“死屍。”

“還能挖出死人骨?”桃七聞言精神一振。

“不,是那千餘名礦工的屍體。”

桃七沉默。

五年多前陳茂趕礦洞時,看到的就是遍地溫熱的礦工屍體,血液潑灑入腳下的泥土,滲都滲不完。後來屍體儘數被投入礦洞之中,於礦洞口澆築鐵欄封死。最後是陳茂將屍體一具一具地背了出來,交給他們在礦村的家人入土安葬。

可惜他沒能找到自己哥哥的屍身,因為在礦洞一百丈以下,有一條深溝,根本探不出有多深,而且越往下越窄。當年掘出來的目的是勘探底下是否還存在金礦。他哥哥以及其他若乾屍體許是恰好落入了其中,無任何辦法進入將屍身運出來,就連武藝超群的陳茂也不能。

“我想去看看。”桃七道。

*

一盞小小的油燈照亮出方寸大小的一塊地方,兩人依舊是一前一後的位置。陳茂對此地熟悉,在前麵開路,走得不慢。

他提著的是專業的采工篝燈,原本是在岩壁上的懸掛式,被他改成了手提式,裡麵一叢小小的火苗,穩穩地照耀著,偶爾跳動搖晃一下,不過很快又頑強地恢複了過來。礦洞底下無風,不過空氣十分稀薄且陰冷。

那煤油燈燃燒發出刺鼻的氣味,和一縷濃烈的烏煙,強勢地侵入人的鼻腔和肺腑,就連桃七也忍不住用衣袖捂住鼻尖,胸口甚至泛起了惡心。

“那是什麼油?”桃七忍不住問。

陳茂好似毫無所覺得,舉起了篝燈,靜靜地看著:“這裡麵燒的是麻籽油和礦渣裡提煉出來的油混合起來的燃料,燃燒時間久,而且十分便宜。弊端是會在燃燒後產生這樣的烏煙,當年給礦工看病的幾個大夫都說,這種烏煙對人體的傷害,甚至大於冶煉銅和錫的濃煙。”

礦洞底下常年黑暗,礦工下去勞作,沒有一時半刻是能夠離得開這種燈的,可那煙霧不啻為慢性毒藥,礦工經年累月就這麼用著,根本沒人會在這種事上為他們考慮。

“用作照明的油類中,魚油和胡麻油最好,”陳茂道,語調砭骨一般諷刺,“價格不消說,就是一個字,貴。燁都裡的貴人們去寺廟裡點的長明燈用的就是那種油,滿滿一大甕,是他們敬香禮佛心誠的表現。”

桃七儘量離那縷黑煙遠一點,他推測,礦工們常年吸入這樣的煙霧,若不是五年多前死於皇室的屠刀之下,能活到如今的,怕是也不多了。

可這是礦工們五年前下井用的,陳茂現在何苦要繼續用呢?桃七想,要麼他是不想讓自己好過,要麼,他的心中,的確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執念。

他提著當年的燈,燒著當年的油,想用這火光,照亮當年人的歸家路。

“不過據說,不論何種油,都不如人油燃燒持久,無煙無害,無色無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陳茂邊走邊說,手裡的燈搖晃了幾下,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是真的。”桃七道

陳茂停步回首,這是一段傾斜度極高的陡坡,他得向後仰天才能看得清桃七的臉。

“燁都西郊柯子坡上的亂葬崗,經常有煉油廠的奴工去搬屍體,我父母的無頭屍身,就是被拉去煉了油。”

這麼一聽,他們兩個的處境,竟是驚人的相似了。

陳茂頓了頓,瞳孔微微大了些。

那是桃七第一次承認。

承認了什麼呢?亂葬崗裡屍首那麼多,多的是死去的賤奴和流民,他們的衣裳被扒下來,頭發被拿著剪刀的婆子鉸去,身體被拉去煉油,不是日日都能得見的場麵嗎?

所以,他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承認。

周圍是一片黑,兩步遠的地方,就是未知的黑暗,蔓延無際。

“走啊,”桃七推搡了他一下,“愣著乾嘛?”

一隻手臂卻將他攔下。

陳茂道:“那下麵,沒有什麼值得看的了。

桃七定神,傾身向下麵看去.

這時一陣無所來處的陰風,似乎略過二人的頸項,燈罩中,火光忽長忽短不停跳動。

桃七意識到,那底下就是掘出死人骨的地方了,也是剩下他未找到的礦工的埋骨之地。

桃七不由分說,按下陳茂的右臂,越過他,走到那深坑邊緣。

那股陰風如影隨形,似乎就是從無儘深淵下傳來的。濃重的潮濕的水汽和土壤的腐腥味,凝神細聽,似有幽怨的哭嚎,從極其深處傳來。

這裡沒有生命的跡象,沒有任何光亮,甚至會讓人失去時間的概念。隻有無儘的黑暗和死亡氣息,頭頂的岩石仿佛隨時會崩裂,整個世界的黑暗都在向你壓來。

恍惚一瞬間,桃七渾身一頓,神魂近乎出竅,麵部木訥呆滯,身體似被盤結密布的蛛網禁錮住了,隻有一條腿,微微抬起,似乎想要再往前一步。

直到手腕被人一把抓住,用力將他拽了回去。

“你怎麼了?”眼前一張模糊的人臉,表情嚴峻,甚至稱得上驚懼,“你的眼睛,怎麼……為什麼,不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