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往事夜儘北川明(1 / 1)

距今五年十個月前,北川礦場的鬼礦案在燁都傳得沸沸揚揚,如野火過境,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不論朝堂還是民間,無人不在談論那地底百丈深處的詭異死人屍骸。

礦脈中出現白骨屍骸已是匪夷所思,礦難後埋於地下的礦工,過了幾天,有人發現他們的屍身代替死人骨埋在山林野地中。於是鬨鬼的言論甚囂塵上,不少礦工放棄工錢連夜逃回老家。

恰在此時,欽天監於靈台夜觀星象,見彗星見於危宿,客星犯禦座甚急,北鬥四??星,天樞、??天璿、??天璣、??天權色暗,呈黃,黃為土功,預示禍從地下而出,是大凶之兆。又以龜甲卜算,裂紋俯垂低臨,亦為大凶。

欽天監和筮官接連兩日上報,聲稱此乃上天示警,人主需采取非常之法,否則國將不國,天下大亂。

礦場是皇室私有,文武百官們極力上奏要求關閉礦場,年僅十一歲的小皇帝在壓力之下,還是下旨關閉。原是暫時關閉,但不知為何,後來竟然再也沒有再度複工。

皇室,居然放棄了這座金疙瘩。

這些都是公開已久的信息,不必多提。

隻是還有沒公開的一些秘辛,也許隻有皇帝以及朝廷內閣裡極少的老臣知道,連攝政王宋無忌都是事後才知曉。

鬼礦案事發的兩年前,礦場地底下,就再也沒有金礦出土了!

原來那金礦隻有薄薄的一層,發現之後一年不到就采得一乾二淨,再往底下去,就隻能挖掘出品質不高的錫和銅,這些普通礦產用處雖大,但是利薄,皇室根本看不上。可皇室並不放棄,命令讓礦工接著往下搜尋金礦,即便一無所獲,也要繼續,即便遇到難以鑿開的斷層玄武岩,工部下派的九品吏官也要逼著他們繼續開采,為此,短時間內發生了十餘起礦難。

礦難是開采礦石中途不可避免的,每年都會發生,即便今年發生的次數過多,也並未引起朝廷分毫重視。那些死去礦工的家屬也隻能自認倒黴,也沒有獲得任何撫恤補償。

據礦村的老人回憶,那時兩千名礦工裡,死於礦難的居然不下於五百人!

隨著死難人數越來越多,部分礦工已開始自發夜半逃離。而恰在這時,礦脈深處莫名冒出了死人屍骸,是完全鑲嵌在巨大的岩石內的白骨,經年日久,幾乎風化的,絕非人力所為。

“鬼礦案”發,京兆尹府查不出半點來龍去脈。逃跑的礦工就更多了,他們大多是獨身從外鄉來的,沒有牽掛,而拖家帶口在礦村安家的,大多數都沒有逃離。他們堅守著居住了數年的家園,以為熬過這一陣子朝廷就會放棄掘金子,他們便會被派去采銅和錫。

可接下來,便迎來了礦場關閉的旨意。

礦工還沒從失去生計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半日後,又來一道密旨。

——屠儘此地中所有礦工。

今日桃七見到的礦村村民,便是當年遭遇屠殺的礦工的家人們。礦村的孩子,最小也就是五六歲大,再無更小的孩子出生。因為他們父母輩的壯年人,都是曾經的礦工,都已死在效力多年的礦場內,屍體填入最深的礦脈下。若乾年後,他們也會成為一具具白花花的骨骸,不知會不會有被人起出的那一天。

千餘名礦工屠儘之後,便輪到與礦場僅隔一道山凹的礦村村民。

朝廷竟然打算趕儘殺絕。

礦村人都是近十年從外地逃荒來的,並非燁都人,在當地也沒有熟識的親朋,礦場四麵環山,就算集體消失,也不會引起任何反應。

千餘名礦工中,有一人名為陳羽,他也住在礦村,隻不過並未成家,他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弟弟,幼時被江湖中數一數二的武學名家看中,拜師習得武藝。在江湖流浪夠了便打聽到家人的下落,來礦場找到哥哥,一起住了兩年。他自詡一身武藝,不屑於鑽那黢黑的地底,自去找營生,但都乾不長,傲氣地以為那些活計埋沒了一身本領。偶爾還回礦村一趟,可那一次回來,卻隻見到了滿滿一礦洞的屍體。

洞口的鮮血漫至足踝,滲都滲不下去,幽深的礦洞裡,人疊著人,最底下的,被壓扁了,內臟都擠了出來。

他發了瘋似的翻找他哥哥的遺體,從最頂上開始,把屍體一具一具搬出來,從白天找到黑夜。又在山崗上見到大批朝廷鷹犬,趁夜黑風高,擎著火把,跨馬帶刀進入礦村。登時目眥儘裂,立即回轉救人,果然看見村民們不論男女老幼,皆被捆綁住身子,聚集到一起,身上潑灑上煤油。他拚儘一身武藝也要救人,與七十餘騎金吾衛血戰半日。

他差一點點,就要血儘而亡。就在這時,宋無忌率領攝政王的三百親兵,帶著幼年皇帝的口諭來了。

據說,宋無忌親自救援礦村時所傳的口諭是偽造的。事後,他施展了雷霆手段,甚至在金鑾殿前,當著皇帝的麵,拿禦賜寶劍殺了好幾個臣子,震懾住了百官。揮舞的屠刀才沒有落在村民頭上。

村民們被釋放,還允許他們世世代代居住在礦村。

而下一個遭殃的,卻是與此事看似毫無關聯的吏部侍郎姚鶴。

宋無忌待礦村仁慈,可這件事並無多少人知曉,而他在殿前力主將姚家滿門抄斬的激昂陳詞卻是震驚了朝野上下。

陳羽的弟弟便是陳茂,宋無忌沒有為難他,反倒頗為欣賞。大抵有真本事之人,到哪裡都吃香的緣故。

陳茂追問其這樁慘案的緣由,可宋無忌說了一句話,大意是,你要什麼,就得拿出相應的東西來換,而那時的他,還遠遠不夠格。

陳茂無力為兄長和上千礦工挽回公道,他開始發了瘋地修煉,曆時三年沒有一絲懈怠,武學境界早已達到宗師級。他知道,縱觀大岐,或許隻有幾位不出世的高人,才能做自己的對手了。

他再去敲攝政王府的大門,可是宋無忌不見他。

他已經有資格用武藝去交換自己想要的答案。宋無忌僅派人遞了一句話——攝政王要的,不是一把明晃晃的劍。

他要的是他雖是劍,卻讓世人看不出鞘裡藏著的鋒芒。

他在王府大門外,思索了整整三日夜,第四天,他徒步去了舉輝堂,做了一名低賤的仆役。迎來送往,低三下四的活計日複一日,磨去一身的血性和劍氣,他也漸漸靠自己獲得了許多情報。

屋內,破破爛爛的塌上,和衣而臥的書生睡得酣甜,二人就在屋外站著,從夜深直至黎明,目視朝陽一點點升起。甚至將陰霾也驅散了大半,無儘光明灑落在這片枯黑的山地之上。

“所以,是你故意在地下拍賣場放出消息,目的就是讓我以為自己發現了驚天線索,然後自動去追查線索,最後找到你?”少年靠著低矮的圍牆,平靜地說道。

“鉤直餌鹹,離水三尺,可你還是中計了。”陳茂的語中不乏得意。

桃七自嘲似地哂笑一聲,搖了搖頭。

北川礦場,天價錫礦,神秘的賣家——這幾樣線索,都預示著和姚府滅門案有莫大的聯係。揭起他最痛的往事,他怎麼能不失去理智。

陳茂又問:“你帶來的那個書生,值得信任嗎?”

“目前我沒看出有什麼問題。”

“目前?”他皺眉,緩緩吐出四個字:“疑人不用。”

桃七不以為然道:“以我現在的實力,尚不能確定任何人是不是值得信賴,正如我不知那藥丸是什麼,也隻能把命豁出去拚一把,在你麵前吞了一樣。”

“如今,你可算把我當做自己人了?”

“沒有任何人稱得上完全的自己人,心腹親信可以毫無預兆地背叛,敵人派來的細作說不定也被你感化,心甘情願為你儘忠效力。”桃七眼神一定,“今後的一切行動,我願把它歸結為一個字。

——賭。”

陳茂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朝陽下,少年的輪廓鑲嵌了一圈金色,昨日一日奔波,又是一夜未眠,桃七臉上卻沒有任何疲憊,隻有一種淡然。而那淡然之下是什麼,陳茂也沒有看透。

“既然這樣,我也給那書生一些時間證明他好了。”陳茂的意思是相信江躍亭,可以將一些秘密透露給他。

桃七卻道:“他老家在江西,今年初才來燁都。他與此案無關任何關聯,你說給他,他還不屑知道呢。”

陳茂撇了撇嘴,問:“那你的其他尾巴呢?”

“那就更沒問題了。”桃七笑了笑,“牽線搭橋的,不就是他嗎?”

“這你就說反了。”

“什麼意思?”

“那天你被賣到舉輝堂,是我告訴他的。”陳茂衝他不懷好意地一笑,“是我給你們牽的線,搭的橋啊。”

桃七思索片刻,許多事情就有了解釋。當日被長臉人牙子拖到舉輝堂門口之後,恰巧被陳茂接管,他把自己交給了四個仆婦,那四名仆婦見到他的身子之後,竟然自覺保守了秘密,直到今日也沒有吐露半分,便是陳茂暗中交代過了。陳茂放下他之後,轉頭就直奔攝政王府報信,宋無忌立即駕臨舉輝堂,重金買下了自己。

唯一想不通的是,陳茂從前從未見過自己,他為何知道,自己便是宋無忌要找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