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好風托手向青雲(1 / 1)

七八個小孩,嘰嘰喳喳叫起來,露出缺了牙的豁口,圍著桃七,黑漆漆黏糊糊的小手往桃七衣衫上摸。

桃七當然一點也不介意,他的人設就是不愛乾淨。抱起一個最小的小女孩,徒手抹掉她口鼻之間的鼻涕,問:“你們要什麼?”

“竹蜻蜓!”孩子們齊聲。

“誰告訴你們的?”

“小誌!”孩子們指著一個舉著竹蜻蜓,領大家來此的稚童。

“誰會做?”

“你!”

“我是誰?”

“?”

孩子們懵了。

“你是誰?”小誌問。

“是啊,你是誰?”,“你是誰?”,“你在茂叔家裡乾嘛?”

亂七八糟問起來。

“聽好了!”桃七指點江山似的一揮手,“哥哥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桃七!以後你們都要叫我七哥。”

“七哥!”,齊刷刷的一聲喊。把邊上的文弱書生震得一抖。

“七哥我要……”

“竹蜻蜓,竹蜻蜓,竹蜻蜓……”

“做嘛做嘛。”

“好!”桃七把小女孩放下來。看了眼光禿禿的院子,來到屋簷下,從兩根垂下來的吊繩上拿下一根一人多長的晾衣杆,坐下開始削起來。

“他開始做了!”小誌說。孩子們興奮地圍在他身邊,甚至還有幾個老人在邊上看,應該是看孩子來的。

陳茂住的院子裡四個角落都是雜草,地麵都不平,還堆放了一小堆一小堆的礦石和煉製了一半的錫銅礦渣滓。這根晾衣竹竿可能是院子裡唯一有用處的東西了,在桃七的手下哢哢斷成幾段。有男孩子閒不住,拿起一段在手上甩起來。

“放下!”桃七厲聲吼道。

男孩子嚇得手一抖,竹子掉地上了。

“誰要竹蜻蜓?”

“我!”舉起一圈小黑手。

“都要排隊,不排沒有!”

“好!”

江躍亭眼睜睜看著最頑劣年紀的孩童在桃七的指揮下,列成了歪歪扭扭的一隊。用簡短又大聲的話訓人的手段,是隻有軍隊裡才會用的。

桃七跟竹子打了五年交道,一把寸餘的尖刀,便能化腐朽為神奇。過程中,江躍亭發現,他雕刻的動作嫻熟利落,細瘦的手掌生滿了繭,那繭並不薄,顯是做多了手上的活計才能留下的

桃七先做翅膀,再做竹柄,兩扇翅膀需形成一個微微傾斜的角度,這是竹蜻蜓能上天的竅門。七八隻竹蜻蜓,半柱香就做好了,於桃七而言不在話下。

燁都貧苦人家孩童從小玩的玩具,於他們而言卻是珍寶一般。孩子們興奮地跳起來,歡聲笑語,嘰嘰喳喳叫不停,這個被遺忘的地方似乎已經多年沒有傳出這般活人氣息。

少年再度一聲令下,孩子們安安靜靜排排站成一隊,每個人都得了一支。拿到手後,小小的雙手夾住竹柄,迫不及待地搓了起來,越來越快,三五下後,雙手一鬆,竹蜻蜓螺旋上升,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

有兩三隻飛得並不高,到大人頭頂那麼高的位置就下落了,有兩隻飛到了樹杈上,甚至有一支飛上了屋簷,越過屋頂後不知落到了何方。

材料還有剩餘,桃七本來還想做個不倒翁,可惜刻刀鈍了,隻好放棄。

“班頭,你太厲害了。”江躍亭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似乎也想要一個。

“這竹竿枯死許多年了,不適宜再用,下次我用新鮮又有韌性的慈竹,做幾個精致的竹編老虎和小人兒,他們會更喜歡。”

桃七專心將地上的竹節踢到一邊,拍了拍身上的竹屑。

“班頭……”江躍亭拍了拍桃七的胳膊,“你看那人,一直在往這邊看。”

江躍亭注意到屋子裡的“陳茂”早就走到屋門口,懶洋洋地倚著門框,朝孩子堆圍著的這邊看,桃七又怎麼會沒發現呢。

那人發現桃七二人也在看他,於是錯開眼,眯眼瞧那幾隻上升中的竹蜻蜓。

飛得高了,總有下落墜地的時候。

可也總有一隻小小的手掌,把他們撿起來,將分離的竹翅和竹竿用力接上,繼續用力搓,讓它一次次地飛起。飛得高的時候,還會發出雀躍的歡呼。

天快黑了,桃七打算帶著江躍亭回燁都去。此處沒有落腳的旅店,四周都是山林,天一黑,就會變得很冷,風大的時候,揚起的沙塵讓人根本看不見路。

“等等。”老人家叫住了他們。

桃七回頭,認出了那是領著他們來找陳茂的老人,小誌正抱著他的腿,原來他們是祖孫兩個。那老人走近了說:“二位是外鄉來的,陪我們礦村的孩子玩了這麼久,天也快黑了,不如就到小老兒家裡吃個便飯再走吧。”

原來這裡就叫“礦村”。桃七和江躍亭對視一眼,彼此看出了對方的意思,礦村僅有百餘口,村民都不富裕,糧食對於他們來說很珍貴,桃七和江躍亭又很窮,沒有銅板給他們,實在不好意思去人家家裡蹭吃。

於是桃七向老人家微微作揖:“多謝老丈的好意,我們自己帶著乾糧呢,而且天色太晚了,我們得抓緊下山去投宿了。”桃七說著,去牽拴在陳茂家圍牆外的兩頭驢。

“誒,小哥兒,”那老丈堅持攔住桃七,“離咱們村最近的旅店也要六十餘裡,你們的驢走到半夜都走不到的。況且這陣子晚上山裡有狼出沒,你們兩個人走實在不安全。小老兒家裡隻有祖孫兩人,還有個空房間,你們不如在我家吃晚飯,再睡一覺,明早再走怎麼樣?你們不吃不睡,兩頭驢子沒草料吃也要尥蹶子的呀。”

桃七倒真忽略了這點,沒給驢子準備草料,和江躍亭對視兩眼,犯了難。

可當桃七看到陳茂靠在門口,向他們擺出一副輕蔑的冷臉時,他心頭一股火氣就怎麼也控製不住,好像多待片刻就會被他笑話似的。

“不必。我們還有要事,天黑前必須走,多謝老丈的好意。以後,我倆應該還會再來的。”桃七微微蹲下來,摸了摸小誌的腦袋,然後牽起兩條驢子就走。

老丈看他堅持要走,就沒有繼續挽留了。

院子裡的孩子和老人也都散了,各回各家,吃頓不豐盛的晚飯,或者根本就沒有晚飯,天黑之後沒錢點蠟燭,就直接睡了。

“站住。”

桃七和江躍亭走到村口岔路,背後就傳來這麼一聲。

“弄壞了我晾衣的竹竿,不補償我,就想走?”

桃七背對著他,老謀深算地勾了勾唇:“你想我怎麼補償?”

“留下來,做一夜的手藝活,怎麼樣?”這話聽起來有些許玩味。

桃七垂眸,片刻後,灑然一笑:“那也得勞你的口唇忙活一夜了。”

在江躍亭疑惑不解的目光中,他終於轉身,目光對上了灰蒙蒙落日下並不高大顯眼的一道影子,陌生感轟然消散,那眼神與之前的三次相遇完全不同,有一種彼此身處同一種境地之中的默契,淡泊如水,相見恨晚,惺惺相惜。

“公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