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燁都北邊城門,再往官道上疾行八十餘裡,便能看到一片黑褐色的山脈,巨大的砂岩和流紋岩構成山體,中部呈現下凹,似乎曾有個巨大的魔物,一口吞吃了大半個山巒。與四周鬱鬱蔥蔥的茂密樹林形成鮮明反差。
官道有個岔路口,往這裡頭拐過去,再繞著崎嶇的山路繼續前行四十裡,便是大岐皇室的私產之一——北川礦場所在地。
北川礦廠原本出產錫銅礦,錫與銅可混合製成青銅,冶煉鑄成生活用具、農用器物以及武器。後來偶然間挖掘出了金砂,還是個名副其實的富礦。離燁都這麼近的金礦,簡直是一塊在嘴邊冒出的大肥肉,果不其然,沒兩個月就成了皇家的私礦。
而今這金礦已然關閉,再無往日礦工礦奴們忙忙碌碌揮灑汗水的影子,目之所及一片蕭索。
桃七雇了兩匹騾子馱著他和江躍亭,行了一整日才到了到這裡。映目便是一堆堆黑乎乎的礦石殘餘物堆積。可在黑色石堆中間,竟還有一幢幢低矮的房舍,並且還住著人。此地的百姓臉上衣上也是黑乎乎的,看起來,他們已經在此地居住多年了,都是曾經礦工礦奴的家人。
昔日北川礦場的礦工,大多是外地來的逃荒難民,或是窮得沒辦法來礦場裡找活兒,並且舉家遷徙到此,在礦場邊上落腳,建造屋舍,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五年前礦場關閉後,他們也沒地方去了,還是居住在此,隻不過沒了收入,生活連溫飽都不能保證,成年男女多去燁都裡尋彆的活計,而他們的父母和幼兒便居住在此地,故而桃七二人見到的多是老人和孩童。他們的臉、手、脖子幾乎全是灰黑色的,與桃七故意用牆灰抹黑自己的臉不同,他們的皮膚上的顏色是怎麼洗都洗不掉的。隻有來世換個出生,才能徹底消除。
更可怕的是,居住在礦場附近的人,大多患有矽肺病和塵肺病,所以這個小村落裡的每個角落,時常能聽到蒼老的咳嗽聲,以及聞到廉價的藥味。
此處位置偏僻,多年不見外人,兩人陌生麵孔突然出現,引起了不少孩童和老人的關注。但他們也隻是看了桃七幾眼,並沒有很大的反應。
麻木,空洞,絕望,以及一眼看得到的未來,恰似沒有未來。
桃七的眼神在四處瞧了瞧,眼前一亮,撿起一根劈碎掉後被人丟棄的竹杆。拿出頭發裡藏的小刻刀,開始削那根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竹子。
江躍亭看著他這麼做,不解其意。
桃七的動作很利索,把那半根竹竿削成了竹篾子形狀,再剪成手掌那麼長的一截,中間對稱的地方凹下去一些,又用剩餘的材料削了一根細細的木棍出來,插入中間的凹槽處,一根竹蜻蜓就造好了。在染瓦坊,一件這樣的孩童玩具,一個銅子兒能買三個,桃七不犯懶時,一下午能做七八十個出來。
他將雙手貼在一起,竹棍放在中間,快速一搓,那竹蜻蜓就向上盤旋,升了起來。
江躍亭想不到班頭還有門手藝在身上,望著那飛起的竹蜻蜓,心也如它一般,似乎要騰躍而起。
然而,人力終是不足,僅僅片刻,那竹蜻蜓就打起了擺子,歪歪扭扭地落了下去,掉在沙堆裡。
桃七走了幾步將竹蜻蜓撿了起來,吹一吹上麵的灰,嘴角裂開一個淺笑,抬頭望向某個一直偷看自己的稚童,揚了揚手裡的東西。
那一張小臉黑黑紅紅,嘴巴上還掛著鼻涕泡的稚童被誘惑了,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他那裡挪去。
可能還是怕生,他走到籬笆處,就不敢再靠近了,桃七又搓起了竹蜻蜓,在上麵一吹,似乎這樣就能飛得遠一些,兩手之間發出“呲”的一聲,竹蜻蜓快速往前飛去,直直撞在籬笆上。
稚童蹲下,撿起竹蜻蜓,笑嘻嘻的,也開始搓了起來,飛得好高,比他的阿爸阿媽還要高,比他們家破敗的房頂還要高。
二人繼續往前走,迎麵而來一位佝僂身軀,從山上撿拾柴禾歸來的老者,桃七向他詢問此地是否有個叫做陳茂的人,居住在何處。那老人給他指了一處宅院,怕桃七找不到,就放下背簍,領著他們去了。
錫銅礦的尾砂,掀起一片沙塵,天色也如潑墨般濃重。三人沉默地向前走著。
那也是一處黑乎乎的瓦舍,與旁的房屋沒什麼不同,甚至比其他地方還要僻靜一些。
老人把他們領到門口,便打算回去了,桃七問:“老人家,你們為何不離開。”
“離開?”老人笑了笑,連沒剩幾顆的牙也是黑色的,“能走哪兒去呦……”
是啊,他明明知道答案的。若非無處容身,誰會留在廢棄的礦區,衰減自己的壽數。
桃七轉身,進入了院子,推開半掩著的半扇門。
傍晚了,屋子雜亂堆放著一堆堆的礦石,將僅有的窗格也遮住了一大半,顯得十分昏暗,但主人沒有點燈。一道熟悉的背影,坐在塌上,手裡拿著一塊黑黢黢的礦石出神,似在看一塊金子一般。
“為什麼還回來?”桃七問。
“因為我們,是屬於這裡的。”那人答。
“沒有人是生來屬於哪裡的。”桃七道,“你不帶著他們去出去拚一把,哪裡來的好前程。”
“若離開注定死路一條……”
“你沒試過,哪知不可能?”
“不是所有人都是你!”
不是所有人都是桃七。
桃七啞然。
從小到大,老鄧勸了他無數遍,讓他給自己掙個好前程,往後吃香的喝辣的做人上人,桃七都當他放屁。今日他也勸起了彆人,彆人也當他放屁。
那人的頭轉了過來,望向門口站著的瘦成一根竹竿似的少年,目光中充滿了探究之意:“那你呢,你又為什麼回來。”
桃七皺了皺眉:“我從未來過這裡。”
“不,”那人手一鬆,那塊錫礦落入足下的礦石堆中,與其他醜陋的石塊融為一體:“你也是屬於這裡的。”
“從五年零九個月前開始,你就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了。”
桃七望著那堆礦,凝起的雙眸又暗淡了下去,似乎疲憊得不再思索。
江躍亭往前兩步道:“你這人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們沒空跟你打啞謎,說,你要怎麼樣才能解了班頭的毒。”
桃七伸手攔住了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眼前的“陳茂”武功高深莫測,敵我不明,若是激怒了他,不知會發生什麼禍事。
“你先出去吧,我同他單獨談談。”桃七對江躍亭說。
江躍亭是讀書人,除了魏家之外,就沒遇上過幾個壞人,對這人的功力之深厚也沒什麼概念,但是桃七這麼說,他還是很順從地往後退了幾步,退出了門外。
明明並無任何人關門,然而他才一退出去,那門竟然極其快速地自動關上,“嘭”一聲響,差點夾道他挺翹秀氣的鼻子。
屋內,隻剩下桃七和他兩人。門也關上了,光線更是暗下去一大截,連對麵的人臉也看不清了。
桃七從懷裡拿出一個鼻煙壺大小的白瓷瓶子,打開塞子,將裡頭一顆藥丸倒在手心,那藥丸發出淡淡的暗金色流光,十分獨特,正是昨日在馬車上得到的那顆。桃七頭一仰,掌心往口裡一拍,不甚明顯的喉結處動了兩三下,把那顆東西送了下去。
“這是我的誠意。”桃七下頜微揚,帶了點睥睨之勢,對這人,對那毒,一絲一毫的懼意也沒有。
“接下來該輪到你了。”
那人鼻腔裡發出冷蔑的哼聲:“我沒有什麼東西能吞給你看的。”
“那就先說說,這毒叫什麼?”桃七走到他做的塌邊,與他用同一種姿勢,對稱地坐著。
“它叫,照人。”
“趙人?”
“照明之照。”
“好名字。”桃七的心裡居然沒有什麼波瀾,竟然真的像是在此找到了歸宿一般,視線一轉,與陳茂對視,那眼神與之前的三次相遇時的針鋒相對完全不同,有一種彼此身處同一種境地之中的默契。
“那解藥真的必須每月食用一次嗎?”
“不錯。”
“下個月,我再來此地找你,你能給我解藥嗎?”
“山人自有妙計,何須循規蹈矩。”
“何時能徹底解了此毒?”
“這不是我能做主的。”
“什麼意思?”
“有人不希望,”陳茂的眼神泛起溫柔,“要拴住你的不是我,是他。”
“宋無忌?”
“保密。”
“你和宋無忌什麼關係?”
“合作。”
“為什麼與此心狠手辣之人合作?”
“你不也仰仗他的鼻息活著嗎?”
“你的真名叫什麼?”
“你不也沒告訴我嗎?”
“你!”桃七發現這人真是來克自己的,自己對他一無所知,然而人家卻已經把他摸了個底朝天。
這時候,屋外傳來一陣嬉嬉鬨鬨的聲音。
“這裡這裡……就是這裡,跟那人一起的人做的。”
江躍亭認出了帶領著一群小孩兒跑過來的,正是剛才那個拿到竹蜻蜓的稚童。
“去去,小鬼,一邊兒玩去……”
屋門打開,桃七走了出來:“怎麼回事?”
那稚童眼神一下子閃亮,向桃七衝過來,身後跟著一群黑臉黑牙的熊孩子,將他圍成一圈,嘰嘰喳喳地鬨著:“我也要,我也要。”
“竹蜻蜓,我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