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賬房先生名叫江躍亭,出身江西,祖上也是當過七品知縣的清貴人家,可惜後來落沒了。好不容易出了他一個天資聰穎的後輩,家裡人悉心培養,甚至為方便他科舉,居家遷徙進京。豈料不小心惹了當地權貴,家人橫死,他獨自一人報官無門反被毒打,科舉也落了榜,走投無路下,最後流落到燁都地下小店“寶泉齋”當個賬房,混口飯吃。
這權貴,便是當朝工部尚書魏渭塘的嫡子魏連齊,魏府祖上是開國功臣,簪纓世家,魏渭塘是正兒八經的從一品大員,得罪了他的兒子,江躍亭一家果真就一個字——慘!
苟活了半年,不幸的是,前陣子他的下落還是被魏府找到了,魏府派人三不五時地來地下拍賣場抓人,好幾次他都躲出去了,不過今天這次他被抓個正著,眼看就要落入魏連齊手裡,幸虧桃七出來嚇走了那夥打手。
訴說這段經曆時,江躍亭是咬牙切齒,雙眼紅通通的似是要滴血,那麼文弱的一個書生,居然砸了杯子,在桌上狠狠敲了好幾下。
原來不是世家子弟看上他了,而是結仇啊。桃七抿了口茶,問道:“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我一走,他們還會來。”
江躍亭看了眼徐掌櫃,徐掌櫃也愁苦地看著他,眼角皺紋訴說著滄桑:“實不相瞞,江先生來了半年,就讓小店扭虧為盈,生意起色了不少,若不是江先生,小老兒的店麵半年前就盤出去了,小老兒打心眼裡欣賞先生。不過,這仇家三不五時找上門,也不是個長久的……”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留在這裡了。”江躍亭起身,對徐掌櫃作揖,“您在江某走投無路時候收留我,我很是感激,可我卻給寶泉齋帶來麻煩,實在是……”
他看了眼殘破的地麵,被砸成兩半的牌匾,心痛難忍:“損耗的物件,江某定會彌補。”
“那些不算什麼,值錢的是貨物,你不是都收好了嗎,改日我將地麵平整平整,這家店,還是盤出去吧。”徐掌櫃擺擺手,落寞地說。
“這樣也好。”
店都盤出去了,江躍亭也丟了飯碗沒地方去了,得罪了魏府,想必全燁都再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先生以後有何打算?”掌櫃問。
“我想還是離開燁都,回江西老家算了。不過,在離開之前,我要做一件大事。”江躍亭放在桌麵上的手捏成了拳。
“先生你可千萬彆想不開呐,那些大官人你惹不起的。”
“掌櫃放心,”江躍亭寬慰道,“我不是要去跟他們硬碰硬,我是得到了可靠消息,半年前春闈,吏部尚書遲子廉的兒子,為了考取好名次,賄賂了禮部某位抄題的員外郎,得到考題,在會試上舞弊,還把考題賣給許多世家公子,而魏連齊就是買主之一。我打算在殿試結束後,敲登聞鼓,向禮部檢舉告發,按照律令,禮部必須調取他們的試卷,多方比較,最後一定會找出相似的答卷。”
徐掌櫃:“真的可行嗎?還要拉下其他大官,不是得罪更多人嗎?”
“待我檢舉成功,我就立刻離開燁都,若我回鄉前死了……那就死了吧!”
“等等!”桃七脫口而出,“你是如何知曉遲子廉的兒子泄題買題的?”
“一開始我也是聽說的,那天有個在西市飛仙閣吃酒的文士,與我一般也是今春春闈考生,酒後提起遲府公子遲悠曾向他兜售過會試考題,二百兩紋銀一份,若要答案,還需再加二百兩。他掏不起這筆錢,加上懷疑那根本不是真正的考題,所以並未購買,但遲悠為了取得他的信任,以口述的方式透露出來幾道。真到了考場上看了卷子,發覺其中有四五道被遲悠押對了,於是懊悔不迭。會試放榜後,他落了榜,愈加鬱悶,於是借酒澆愁,在酒肆與同鄉考生說了這件事。我恰好在隔壁桌聽得。”
“聽見這事的考生不少,怎麼他們不去告發?”桃七問。
“酒後之言如何當真,加上沒有物證,大多數人也隻是當個消遣聽聽,不敢去得罪遲家。”
“那你又如何肯定,此事確鑿無疑呢?”
“因為我找到了物證!”江躍亭義憤填膺道,“我想,遲悠都兜售到外地考生頭上來了,那京中其他世家子弟兒子,必定也從他那裡得到過考題。於是,我便去刨了位於北邊城郊魏家下人填埋穢物的“灰坑”,果然在裡麵找到了寫有考題的殘破紙頁,而且那上頭還有大儒寫的答案。我又打聽得那處灰坑是三月填埋的,早於春闈一個半個月,說明他們早在春闈前,就拿到了考題!”
兜售考題的是遲家公子遲悠,他要報複的是魏家公子魏連齊,二者買賣考題是他的猜想,可僅憑猜想,他便付諸行動,扒了臭氣連天的灰坑,最後還真讓他找到了點東西,這位江先生還真是能人所不能。
“可那殘破紙頁已經從灰坑中掘出,無法證明他就是春闈之前就存在的,這般物證,怕是無力。”桃七遺憾道。
“他們親筆寫下的相似答卷就是最有力的物證!”
桃七想了想,問:“除了這件,你還知道哪些燁都官員的佚聞?”
“這……”江躍亭思索了片刻。
有資格成為拍賣場常客的都不是什麼平民百姓,三杯酒下肚,話引子一開,總能從這些人口裡探聽到一些消息。三教九流,江湖廟堂,京兆尹府娶了第八房小妾,大國舅吃飯一塞牙就往仆人身上撒氣,新科進士花錢雇人代筆去宴會上賣弄……無所不有。而江躍亭平日裡最是喜歡留心這些,一口氣就能說出十七八件,其中有一半連徐掌櫃都沒聽過。
“您打聽這些,是有什麼用嗎?”
“正是。”桃七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看著他,“檢舉一事,需要從長計議。眼下,不如……你就到我這裡來乾事吧。”
掌櫃和江躍亭都看著他。
宋無忌給他的任務是在此地培植勢力,桃七需要人才,也要消息,首先要做的就是將地下拍賣場熟悉起來,他怎麼看江躍亭都是十分合適的人選。
“貴人那邊需要人手?”江躍亭眸中又跳躍起希望的火苗。
“這個嘛,我的生意剛起步,的確需要,剛聽聞先生是算賬的一把好手,此等人才,我豈能放過?”桃七打著哈哈道。
江躍亭:“敢問,貴人做的是何生意?”
“說實話,這個還得問問我的主家,我也是替人辦事。”
“貴人的主家,莫不是……”江躍亭蹙了蹙眉。
他想確認桃七到底是不是攝政王的手下,桃七雖然掏出了王府的腰牌,可他自己從沒確認過。而且說實話,桃七的氣質,看起來不像是攝政王府會用的人。
桃七卻打起了禪機,壓低了聲音,搖了搖兩指道:“天機不可泄露。你隻要知道,我背靠之人,地位絕對比你的仇家大,有能力保下你。”
江躍亭早聽聞過宋無忌的名聲,是燁都最惹不起的閻王,把持朝綱七年之久,殺忠臣,屠良將,為非作歹。江躍亭心裡不齒為這種人做事,可是他明白,唯有攝政王宋無忌這般的勢力,才能給予他蔭庇。
畢竟,他忍辱負重留在燁都,也是懷著一顆複仇的種子。
江躍亭五指掐緊了桌子邊緣,天人交戰一番,最後端起茶壺,一口悶下:“能活得下去,就已是萬幸了。我要留在燁都,留在這天下第一都城裡,我還要出人頭地,我要讓今日所有欺負過我的人,都付出代價!”
“好!”桃七用力拍了兩下手掌,誌氣昂揚道,“我沒有看錯,江先生果然是文采與誌向兼備之人,我十分地看好你。”
江躍亭紅著臉,與桃七重重握拳。
徐掌櫃在旁邊看的熱淚盈眶,親自去後廚給他們炒了兩個小菜,他推測這兩活寶今日要在他店裡結拜。
一腔意氣是真,現實問題也需要解決一下。江躍亭猶豫了片刻,搓了搓手,腆著臉問起了細節:“不知貴人那兒給賬房開多少工錢?”
“誒,說起來我的出生比你低賤多了,還喊什麼貴人,你以後就叫我……班頭好了。”
“好的,班頭。”江躍亭立即改口,“班頭那兒給賬房開多少工錢?”
桃七見躲不過這個話題,隻好抹了兩把額頭,朝他笑:“你猜。”
“兩貫?”其實徐掌櫃給他每月開三貫銀子,江躍亭不好意思說這個數,還自己給自己壓了壓價。
桃七搖頭。
“一貫?”
桃七搖頭。
“半貫?”
桃七拍了下手,江躍亭終於鬆了口氣,心道至少餓不死,留得青山在,不怕不能找兼職。卻聽桃七拍了拍他的肩,道:“距離的理想薪資已經很近了,半貫的一半。”
江躍亭心涼了半截。
桃七微笑。
江躍亭斯文地理了理衣襟,欲言又止,小聲道:“二百五十文,確實有點低……潤筆費都不夠……”
桃七以為自個兒給他找了個好歸宿,不料人家還嫌棄工錢低,歸根到底全賴那扣門王八。
“不過,我願意。”江躍亭道。
“你真願意?”桃七瞪大了眼睛,向他確認。
“嗯!”
“你果然不是貪心之人,我沒有看錯。”
“生意起步哪有不艱難的,我相信以後班頭的生意一定會紅火起來,屆時還怕養不活自己嗎?”
桃七還沒想好怎麼挽留他,人家先說服了自個兒,說明他留在燁都的願望非同一般地大。
“那是自然!”
這一日,二人把酒言歡,晚間桃七就帶著江躍亭去舉輝堂的上房過夜,二人同塌而眠,夜話三更,說儘胸中不平事,道儘平生淩雲誌。
然而,當吃了三日的陽春麵後,二人逐漸變得眼裡無光,腳下虛浮,心中失去希望,江躍亭身上原本懨懨的三分病氣也變成了五分。
桃七覺得這麼下去不行,遂在第四天,帶著江躍亭來到天香樓,打算好好搓一頓。
“鹿肉鮑魚羹、驢肉火燒、紅燒黃唇魚、碧玉餃子、燴菜鍋、手扒雞,醪糟餅怎麼沒有?跑去染瓦坊杜大爺家的攤位上給我買一個……”桃七捧著菜單子,一連報出一串菜名,一道比一道貴。
經過過去三天,江躍亭已看出桃七是個翻個跟頭聽個響就知道兜裡有幾個銅板的貨,本對他不抱什麼希望了,今日反倒帶著自己豪爽了一把。可他心裡沒有爽,隻有濃濃的擔憂,連忙製止了桃七,手抵著唇邊,小聲說:“這麼多菜,咱吃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