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穿的是攝政王府下人的服侍,舉輝堂大門口跑堂的對他十分客氣:“呦,什麼風把咱王府的貴人吹來了,大人是公乾啊,還是……”
跑堂的是個完全的生麵孔,並不是王府刺殺那天的神秘人。桃七雙手背到身後,一股子的神氣,“把你們這兒管事的叫來。”頤指氣使的做派,就差把狗仗人勢寫在臉上了。
“這……”跑堂的為難道,“大人有何要事,先說給小的聽,也是一樣的。”
桃七也隻是個身著粗布短衣的下人,人家對他客氣,是敬他這身“羅衣”,也不是他說什麼都要照辦。
桃七信口拈來,不打草稿:“我家王爺有頂頂要緊的事兒要見舉輝堂堂主,你再言語推辭,耽誤的小爺我的差使,拿你是問!”
不遠處,萬青看了這一幕,頭疼地捂住了額頭。這殺才,給王府丟儘了人。
“這……”跑堂的在心裡暗忖,攝政王哪裡會看得上他們舉輝堂。若真有要事,也不會派個下等仆役來,這小子八成是來鬨事的。但是假扮攝政王府的人來鬨事,膽子也太肥了,難道不知道攝政王在燁都的凶名嗎?那可是曾經在朝堂之上提刀連斬三名一品大員的邪神。
“怎麼說?”桃七小指掏著耳朵,不耐道。
跑堂的還在思索怎麼把眼前找事兒的攆走。就在這時,門裡出來個膀大腰圓,衣冠富貴的中年男人,頭戴緞帽,足蹬金靴,跑堂的一見就舔上去了:“呦,王員外,走好走好,下次再來啊!”
王員外丟給他一塊碎銀子。跑堂的眉開眼笑:“謝王員外賞。”
王員外身後跟著兩名仆役,一齊抗著一個麻袋,裡麵細細的一條人形在瘋狂扭動。
桃七看著王員外上了馬車,兩個仆役將麻袋打開,裡麵竟然是個活生生的女孩,二八年紀,身上是粉嫩的衣裙。舉輝堂拍賣人口前都會給貨物裝點一番,讓買主看著賞心悅目。桃七自己就是這樣的。
馬車就在舉輝堂前人來人往的街市上停著,王員外進去後,仆役將女孩丟進了馬車。
桃七腦袋“嗡”地一聲,問那跑堂的:“這是怎麼回事?”
“王員外五十兩銀子拍下了人,是個爽快買主,就是太心急了,好歹回家再弄啊。”跑堂的嘻嘻怪笑了兩聲。
原是那王員外在拍場裡拍下了女孩,等不及了,拉入自己的馬車就開始“享用”。
“救命啊,不要,求你,饒了我。”女子的呼救聲透過車簾子,語音稚嫩,像才十四五,大街上的百姓聽得一清二楚。
桃七聽到了女子的尖叫,衣衫被撕裂的聲音,馬車劇烈搖晃起來。路人見了隻是遠遠圍觀,並不阻止,反而帶著揶揄和期待的神色,似乎在想象車內的香豔情狀。
出入舉輝堂的那都是富商大賈,有權有勢之人,平頭百姓怎麼敢去管他們的閒事。
“這王胖子,又開始糟蹋女娃子了。”
“上回也是這樣,出了舉輝堂就把個男娃子拖馬車,人叫得那叫一個淒慘。光天化日的,太不檢點了。”賣豆腐腦的攤子前,攤主義憤填膺。
“你給我少管閒事,何況人家是正兒八經買回去填房的,京兆府尹來了都不好管。”攤主老婆道。
有兩個挑夫笑咪咪道:“可不能管,難得有這麼香豔的戲碼,俺幾個可得好好聽聽看。”
也有幾個老實百姓,聽女孩淒苦的尖叫和求救,哀歎兩口氣,但也沒真要去管。
“放過我吧員外!求求你。我給你當牛做馬,還你的錢……”
“我要你的錢乾什麼,老爺我有的是錢,你隻管給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以後有你吃香喝辣的日子。”猥瑣的中年男子得意洋洋,一點也不在意周圍人來人往的。
王員外開始叮鈴當啷脫褂子,認識他的人都喚他王胖子,可以想象得到,脫了衣服,他那膨脝大肚露出來是怎樣惡心的一副畫麵。
“膨!”
巨大的一聲,好像是那員外重重倒在馬車裡,女孩拚了命往外爬,一節光裸的藕臂伸出簾子外,但下一刻,就被拉了進去。
“小賤婢敢推老子!”
啪啪啪,啪啪啪……
七八下耳光後,女子的聲音微弱下去,似乎快要被抽暈過去。
“怎麼不叫了,嗯?老爺我就好你這樣的,你越叫,我就越興奮……”
桃七盯著那晃動的馬車,神情恍惚,眸色渙散,眼前種種宛若在腦海中旋轉。他一動不動,眼裡隻有那傳出殘酷聲息的馬車。
女子幾乎已經不掙紮了。隻剩下王員外肆意的調笑,和衣衫撕裂的嘶嘶聲。
如一道驚雷在腦中劈閃,桃七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了馬車之中!
“這惹禍精!”萬青在一個街口距離的挑貨攤子前,立馬飛奔過去。
王員外還趴在女孩溫熱的胸脯上,便被射入的光線閃了下眼睛,眼前一花,刹那間,一名少年詭異地出現在自己的車裡,那少年臉色如修羅一般,撿起地上的一個羊脂玉做的痰盂,高高舉起,麻利地朝自己砸了下來。
“啊!!!!”眾人隻聽到慘烈的一聲呼叫。接下來就是——
嘭!
嘭!
嘭!
嘭!
桃七手掌緊緊抓握著痰盂,高高舉起,狠狠落下。他瘋狂地砸向那個肥頭大耳的員外。
一次、又一次,他麵無表情,眼睛眨也不眨,隻能做這個機械的動作,似乎是一具沒有活人情感的屍體,一個被激情操縱的泥塑木偶。
嘭!
嘭!
嘭!
王員外的兩名仆役這下才回神,立刻衝上去救人,卻被萬青攔下。兩方打了起來,萬青幾息之內就放倒了人。
萬青掀開馬車車簾,被映目的鮮血驚得麵有菜色。
馬車最裡頭,一具肥碩臃腫的裸.露軀體,上半個身子趴在座椅上,後腦勺塌陷下去,整個腦袋都變形了。
桃七似乎不再是桃七,他舉起兩隻染血的手掌,放在麵前望著,臉上全是血液和黃白色的腦漿,模糊得看不清。腥臭味刺激了他的鼻腔,他突然嘔一身吐了出來。肚裡才吃的幾碗麵,一下子倒空了。讓馬車裡的味道更加恐怖。
女孩雙臂抱著自己,畏懼地縮在車廂角落,身上布滿青青紫紫的傷痕,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看著桃七的眼神滿是驚恐,像是看一個殺人犯。
桃七脫下身上那件王府小廝服,丟到女孩身上。
京兆府尹的捕快來了。發生了命案,沒過多久,金吾衛也來了。
又萬青在,他們沒為難桃七,他暫時被關進了京兆府尹的班房中。
攝政王府得了消息,來領人的是千葉。他見到萬青,有千言萬語想問,萬青也有千言萬語想說,然而兩人看了看桃七,不約而同選擇先閉了口。
千葉和萬青一前一後,把桃七夾在中間出了衙門的班房。攝政王的親衛作保,京兆府尹自然樂意放人,往日還沒機會賣宋無忌人情呢。
行到一半路,忽地下起了秋雨,越下越大,天地幾乎都被雨幕灌滿了,呼啦啦的。馬車行得十分緩慢。經過一條不寬不窄的河流,這條河直通護城河,是橫貫燁都最大的一條河。桃七突然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萬青河千葉都沒撈住他,看著他從窗戶跳了下去,直接墜入了暴漲的河流中。
*
燁都西郊的一座荒涼的緩坡,是個亂葬崗。大片屍體沒有人埋,裸露在外。而亂葬崗旁邊,有一座小小的墳瑩,沒有墓碑,隻是個小土堆,風吹雨打,也快夷為了平地。
桃七每年初春都會來祭拜,每年他都把墓上的土堆高一點點。他想,如此乾許多年後,人們漸漸忘記了被滅門的姚家,忘記了姚家人,他也就能光明正大地把墓碑立起來。
在這個大雨天,他又來到這裡,噗通一身跪下,往前倒去,身體直接趴了上去,似是把那個小墳給抱住了。
過了一會兒,桃七開始用力,把臉和身子往下壓,雙臂劃著泥土,扒拉著把泥攏在自己身邊,兩三下,幾乎把他的身子也給埋進了小小的墳包之中。
瓢潑大雨砸落,他就這麼埋著,一動不動,似乎不需要呼吸。
霍霍,要是我也進去陪你,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你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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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西大族姚氏,一大家子才來燁都,偌大的宅邸裡臨時雇了幾個本地的幫工,幫工乾活不穩定,姚府主人打算去買幾個年紀輕的奴婢回來,從小調教,知根知底些,用著也舒心。
姚鶴夫妻兩個坐馬車來到貨奴坊找牙婆,姚家要的人多,牙婆子領他們去院子裡親自挑挑。
不巧那天也下起了暴雨。院裡統共也就二十來個奴隸,姚鶴夫妻不想冒雨去彆的地兒,隨隨便便就挑走了一大半。正在點價錢呢,眾人聽見了淒厲的哭聲。
六歲大點的女孩蹲庭在中,暴雨一顆顆砸在她小小的身子上:“嗚嗚,彆淋我了!彆淋我了!嗚嗚……彆淋我了!”
她竟然不知道找片屋簷避避,呆呆不動,隻顧嚎啕大哭,求老天彆淋自己。那麼點大的孩子,哭泣聲聽起來可憐極了,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憫。
“嗚嗚……彆淋我了……”
簷下,牙婆一見就火冒三丈,怕衝撞了大官,更怕她哭黃了買賣,連忙跪地賠罪,說:“官老爺請恕罪,這小妮兒生下來腦子就是癡的,什麼都不懂。家裡人不要了,賤賣給俺的,有問題的就這一個,其他的貨都是上乘的,伶俐得很呢。”
姚夫人是個成日裡吃齋念佛的美麗婦人,問牙婆:“可憐見的,這樣的娃娃,會有買主看上嗎?”
“回夫人,不能做事,還能生娃呀。不過次等貨隻能賣給娶不起老婆的莊稼漢,賣不出多少銅板的。當然,太小的俺們是不賣的,得長到十二才行。”牙婆的話聽著很誠懇,“外頭人都罵乾俺們這行的損了陰德,但老實說,還得是俺們,給她口飯吃,好歹活著呀。”
那女娃娃與夫妻倆的寶貝女兒一般大,瘦瘦小小的,隆冬大雨天裡一件薄薄的單衣,抹著臉上的雨哆嗦。姚夫人握著手絹,捂住了心口,也沒說什麼,蹙起秀眉,就這麼看著丈夫。
姚鶴沒轍,“誒呀”了一聲,招招手:“來吧,來吧,過來吧。”
牙婆恍惚道:“老爺的意思是……”
姚鶴道:“一起一起,都過來吧。”
*
姚府裡養了個呆傻的女婢。因為呆傻,連話都說不清,更做不了什麼事情,和姚府千金一樣被關著不讓出門。但是她偶爾還是能跟嬤嬤出去玩兒會兒的,再將外頭聽的新奇事帶回來說給小姐聽,可惜說不清楚。
“女公子,不出門。
離家路,斷了魂。
星月夜,掘屍墳。
采工篝,不照人。
不、照、人!”
市斤稚童傳唱的歌謠中,她隻能唱最短小的,超過三個字,她就要結巴,一結巴就慌,慌了就哭鼻子,哄一哄也能好。這樣的小丫鬟,姚鶴偏偏買了回來,偏偏還送到了寵愛的女兒屋裡。
許是這樣,才可將姚淒淒襯托得稍微正常一些。
姚淒淒停筆,吹了吹才寫完的這一頁:“霍霍,你在唱什麼呢?”
“外頭都,嗯……在唱,好玩兒,嬤嬤,嗯……不讓。”霍霍做出姚淒淒乳娘最常做的動作——拎人耳朵。
姚淒淒哈哈笑了兩聲:“沒關係,嬤嬤點貨去了,以後你再聽到好玩兒的,都說給我聽,知道了沒有?”
“嗯?小姐……喜、喜歡?”
“喜歡啊,我正在寫話本子,我爹不讓我看,我就自己寫,寫來自己看,也可以念給你聽。正需要收集這些打油詩,都是素材!”
霍霍拍了兩下手:“霍霍還……知道、知道,多多的!”
“好,你一個字、一個字說給我聽!”
當年,鬼礦案在燁都風傳,朝廷的采風使將這首歌謠呈交給內閣,內閣呈遞聖閱,惹太後皇帝震怒!幾天後,姚家被牽連進波詭雲譎的案件中。一家十餘口人打入詔獄,擇日問斬!
在行刑前,獄中,姚家唯一的女兒,十三歲久居深閨的姚府千金姚淒淒,被獄卒□□至死。後屍體問斬,隨姚家親眷的屍體一同丟入亂葬崗。
*
雨,漸漸停了下來。
攝政王府的馬車就停在京西郊亂葬崗坡下,一隊人馬圍著坡,肅穆站立。
桃七一下來,千葉就掀開了車簾,意思是讓他上去。
桃七慢騰騰登上了馬車,身子一低,發現宋無忌竟然端端正正坐在裡麵,看了他一眼,麵上一貫的看不出喜怒。
桃七滿身泥,坐在靠近馬車門簾子的地上,臉衝外,靠著。
“駕!”馬鞭甩動,車輪緩緩轉了起來。
桃七盯著外頭的雨,如同凍僵的行屍走肉,連氣息也沒有。如同這天地般淒涼寂靜,一片死意。
宋無忌沒問什麼,車內一度很安靜。瓢潑大雨,似有魔力,掩蓋了一切陰暗的現實與往事。
“槐花坊的王昆王員外,為討印子錢逼良為娼,是被百姓投石打死,他的兩個仆役,車夫、路過的百姓俱是人證,京兆府已經結案。”宋無忌望著桃七倔強的後腦勺,一字一字道,“往後,你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