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慌亂跑回集市,趴在茶鋪前大口喘著粗氣。
黃之三笑了下:“平生第一次,我黃之三,竟然被人當成了小偷。”
典典喘著氣,有些懷疑人生:“我竟然被一個小屁孩嚇跑了。嗬不是,他們家怎麼還有個小屁孩。”
典典看了黃之三一眼:“黃大才子,有何高見?”
黃之三站了起來,從旁邊拿過外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吧。我真的是,夠倒黴的。”
典典伸出一隻手:“慢走,不送哦。”
黃之三摸著自己脖子上發紅的傷口,有些懷疑忌憚地看著典典。他最終還是走了
他已離開,典典便立馬坐了起來,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符紙。
裴倦離開的匆忙,很多東西都沒拿,當時弟子找到典典,典典還在氣頭上,揚言全部丟掉。但最終還是從裡麵拿了不少符紙,都還挺好用的。
裴倦的符紙和雲山符修畫的符紙多少有些出入,可能是因為他原本是自成門戶的緣故,畫法詭異難模仿,但還挺好用的。
這叫靈符,是離開前典典悄悄飄到小孩衣領後的,模樣像紙片人,一旦使用便自動隱形,可以跟隨在人身上隨著他的視角看東西,但不能自由移動,沒有靈力,一旦被人察覺便會自動銷毀。
將就用用吧。
典典打開靈視,麵前景象漸漸迷糊起來。
視野有點低,那小孩似乎在奔跑,快到桌底下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老人蒼老的呼喚聲,似乎擔心他撞到頭:“緲緲,不要亂跑。桌底下可沒糖。”
隔著紙片人,典典都能感受到小孩的怨氣和不滿。
他慢慢從桌子底下爬出來。
麵前卻忽然擋下一片陰影。
典典驚愕地抬起頭,看見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典典道:“黃大才子,你們書生……就這德行?”
典典想了個準確的詞。
黃之三拍了下她腦袋:“彆鬨,正經事了。錯過了你賠我?”
典典怒氣衝衝,但機會難得必須要把握。她心中已經把黃之三大綁解體了許多次,冷冷想著,等看完這段,我一定不讓你有好果子吃。
她再看靈符的時候,畫麵的場景已經轉化為餐桌。
一大家子圍在那,老太太正給小孩喂水,畫麵有些晃蕩。
典典心想,是準備吃飯了嗎?他們走的時候都還沒有開火呢。
但這個問題估計得不到解答了,不一會,一個穿著青色羅裙的女人從屋中窈窕走出,她的聲音清脆如玉:“我要走了,這幾天你們千萬不要出門。等風波平靜後再論吧。”
她似乎想到什麼,笑了下:“而且,你們也耗不起。再見太陽,就該灰飛煙滅了。”
畫麵上移,說話的女人青絲如墨,絕代風資,眉間一點紅痣,讓她看起來像渡人的佛,又像妖媚的妖精。
典典手中符紙差點掉了下來。
黃之三抓住她的手,想要搶過符紙:“乾什麼,抓緊點。”
典典急忙把手抽出來,冷怒道:“彆碰我。”
黃之三看向她,典典抿了下唇:“我不喜歡彆人碰我。”
黃之三看著她顫動的長睫,眼眸轉了下。
……
畫麵裡,場景變得再度尷尬下來。如果說之前隻是沉悶,如今便是散發著窒息的死氣。顯然,他們並不待見她。
“知道了,妹妹,謝謝你。”
在一片長久的沉默後,披著大衣的婦人不冷不熱地打破僵局。
瘦高個冷冷哼了聲:“雲山在查,羅後在找,甚至你說藏音閣都在找這個東西。他真的有那麼重要嗎?不就是……”
仙露冷聲打斷:“林楊,你最好管好你的嘴。我能讓你們活,自然也能要了你們的命。”
林楊正要反駁,老太太把菜夾到小孩碗裡:“乖,多吃點啊。吃多點才有力氣。不然寄人籬下啊,連怎麼被欺負的都不知道了。”
小孩聲音高高響起:“好——”
呆板單調,像是附和嘲諷。
典典眉頭一皺,卻見仙露大步走過來,電紋波般,畫麵忽然斷開。
黃之三嗤了一聲:“被發現了啊。”
“你覺得他們藏起來了什麼東西?見不得光又是什麼意思?”
黃之三搖著扇子:“誰知道,但聽這語氣一定是你們雲山需要的東西。”
典典冷笑:“那也是你們常音閣在找的。”
黃之三攤開雙手,一臉無奈:“我怎麼知道是什麼?要是知道我現在還能跟在你這麼不靠譜的人身邊?”
典典半彎腰,認真打量著他的眉眼,似乎想從中看出什麼。
黃之三扇著扇子,擋在她麵前:“彆看了。我們是盟友,得一致對外,不能起內訌對吧?聽見了話,她說有一個叫賈羅後的人也在找這個東西,你認識賈羅後不?”
典典認真想了下,搖搖頭。
黃之三站起來,從旁邊拿起外衫:“那沒事了,走吧,先回去。現在人多不方便,但我們可以晚上溜進去是吧。他們那麼見不得光肯定有問題,到時候在看看。”
他觀察了下典典的表情,見她有些懵懂似乎又有點認可,點了點頭準備離開。
典典卻擋在他麵前,她認真想了下:“你說這麼多是不是在忽悠我?”
黃之三正要說話,典典提前一步說出來:“你講了那麼一大堆大道理,但是沒有一項至今為止有用的情報,還螳螂捕蟬分享了我的收獲。”
黃之三搖著扇子,搖搖頭,正要說什麼,卻見典典從身後拿出銀劍。
她擋在他麵前:“你說你是盟友,從頭到尾一點作用都沒有,但還擾亂我的行動。”
黃之三看著這把劍,表情瞬間嚴肅了起來:“那你想要什麼?”
典典表情嚴肅,死死盯著他:“要是不想分享情報就算了,給錢,符紙的錢。”
黃之三看著這明晃晃的銀劍,脖子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真的是,他三尺不爛之舌,群鬥博英,從未占過下風。現在可好,遇到一動不動就動手的劍修。
縣令家,華容他們住在縣令安排的後宅裡。
華容聽到外邊人聲漸漸走遠,湊到徐睿知麵前,低聲道:“他又出門了。”
徐睿知正在泡茶,茶壺在水蒸氣中滋滋浮起水蓋,旁邊荷葉輕輕飄動。
徐睿知“嗯”了聲,水蒸氣中眉眼讓人看不真切:“每天早出晚歸,說是縣裡的事,但我完全沒發現縣裡有什麼大事值得他這麼跑。”
華容眨眨眼:“需要我去查嗎?”
徐睿知搖頭:“不必,會大打草驚蛇。交給典典吧,她有能力辦好這件事。我們就安安穩穩呆在這,先穩住他。”
茶泡好,徐睿知給華容到了一杯,華容急忙接過,細細喝了兩口。
門外傳來敲門聲。
徐睿知看過去:“請進。”
一個四五十歲光景的人走進來,大靦著肚子,帶著方帽,笑盈盈走到徐睿知身邊,恭敬把一遝賬本放置在他麵前:“仙君,這是你之前提出想要看的,四麵八方從家槐運送往魔窟的物質清單。”
徐睿知隨手翻了幾頁,看向管家:“這是全部?”
管家搖頭:“但今年的都在上麵了。”
但?
徐睿知心中冷笑,表麵卻不表現,他淡淡道:“把往年的也一並拿過來吧。”
管家有些為難:“這……”
徐睿知看了過去,男人年紀不大,眼神卻銳利清透,像是一獵鷹,那一秒管家甚至覺得自己被人看了個穿。他連忙低下頭:“是是是,老朽這就去找。”
管家走後,徐睿知見他身影消失在門往後,把手中賬本丟在了桌子上。
華容端著茶,看過來:“怎麼了嗎?”
“賬本不對勁,上麵很多東西供應量明顯不足,最明顯的就是一些鐵礦,蔬菜,明顯便不是正常的數量。”
華容被茶水燙到了,滋滋吐著舌頭散氣,緩過來後看向徐睿知:“你的意思是,他們在賬本上做了假,偷工減料了?”
徐睿知搖頭:“也可能是隱藏了什麼東西。”
他看了華容一眼:“燙的話可以待會喝。”
華容點頭,乖巧地把茶杯放回案上。神情卻有些發愣,看著茶杯似乎裡麵的水暈是催眠人的螺旋紋。
徐睿知問:“怎麼,你是想到什麼了嗎?”
華容點點頭,又搖搖頭,她表情有些猶豫:“但我隻是猜猜,沒有準確的證據的。”
徐睿知示意她說,坐直了上半身認真地聽著。
麵前的女孩雖然平常傻乎乎的似乎缺根心眼,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心中至善至純,某些時候擁有常人難以擁有的極準直覺。
會給人意想不到的思考方向。
“真假賬本?”典典接到通訊錄的時候頓了下,這修仙的世界,還玩得這麼花啊?
但她還是得牢記自己的使命,認真蹲守在花滿樓周邊。
不多時,一個戴麵紗的女人走出來,她警惕地左右查探了一下情況,披著大髦走進隔壁小巷裡。
正要用煙火棒發出信號,身後卻被人拍了一下,她驚慌地看過去,見到典典。
翠玉微縮了下下巴:“郎君走路怎麼沒聲的?”
典典笑了下:“就你這三腳貓功夫,一路這麼小心謹慎,然而容易露出馬腳。”
不過也是,她甚至至今都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就敢依靠和相信我。
典典也知她現在是孤注一擲,骨子裡已經是驚弓之鳥,就指望著典典這謀求一絲出路,並不打算刺激她:“想好了?”
翠玉點點頭,她湊到典典麵前:“郎君之前說得可都算數?”
隻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就願意幫我贖身,離開這裡?
見典典點頭,她便沒有多問,她現在也不過指望這一顆救命稻草,問也不過是例行行事而已。翠玉俯在典典耳邊,低聲說:“秋月並不打算來,她還是更加願意呆在花滿樓裡。你畫上那名女子,我並不認識,但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她的一些事情。”
典典點頭,秋月不願意離開花滿樓她並不離開,她本就是無依無靠寄托在花滿樓上為生,離開也不過是為生存奔波罷了。但翠玉不同,她有家,也還有牽掛的人,隻是被賣到了這裡不得離開罷了。
聽到翠玉說自己認識對方,她打起精神,更加認真地聽下去。
翠玉繼續說:“此人名為仙露,是花滿樓的前花魁和頭牌。為何是前呢,因為五年前她就離開了花滿樓了。聽說是有個年輕的男人來為她贖的身,並把她帶去了自己購置的老宅裡安置。男人似乎有家室,但仙露並不厭棄。不過我也隻是聽說而已,我是這些年才來的花滿樓,似乎樓裡的姐妹都大換血,老人已經很少了。”
典典問:“你知道仙露其他的事嗎?後來她去了哪裡?”
翠玉搖頭:“不知。關於她的過往和花滿樓重金但求一曲的事情聽說過不少,但是這之後的事情,並不知道。她離開花滿樓後就雜無音訊了。但估計過的應該不錯吧。畢竟她那麼美。”
典典想起自己在靈符裡無意一瞥的女人,富貴慵懶,是刻在骨髓裡的美人骨。
她問:“那個為她贖身的年輕人,你可認識?”
翠玉道:“並不知道。都是過往的事情罷了,我們也不過是從前輩的話裡偶然得知一點。”
典典點頭。她想了想,看向翠玉,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縣令,可有進你們花滿樓去過?”
翠玉頓了下,她目光環繞左右,最終看向典典,這次她給了個肯定的答複。點了下頭。
花滿樓中,二樓廳房裡,安靜而古樸。
瓊台從樓階上走下,她目光掃向旁邊窗戶:“誰?”
窗戶再次打開,秋月靠在窗沿上,串著手鐲的纖手扶住摘窗,笑容宴宴看著瓊台:“姐姐,是您在這呢。我隻是閒來無事,在此處閒呆著罷了。”
瓊台看著窗沿邊的水仙花瓶,冷冷哼了一聲:“閒來無事?怎麼看上去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心裡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秋月討饒著:“哪有。”
瓊台掀起眼皮看著她:“翠玉呢?”
秋月往屋中看了過去:“她今早起來不舒服,去淨房裡了。”
“是嗎?”
見秋月點頭,瓊台嘴角浮起一絲冷笑:“讓她從淨房出來後過來找我。我有事要和她說。”
“這……”
瓊台冷笑著,問:“怎麼,不行?”
秋月眼波微動,有些不好意思又為難地看著瓊台。見著她眼色,瓊台走上前去,秋月在她耳邊低聲說:“其實是這樣的,翠玉她昨晚有個客人,二人相談甚歡,今日一早就一同出去了,說是再聚歡半日,可能傍晚……”
瓊台點頭,她就說啊。花滿樓是有規定的,不允許花魁私自外出和客人歡樂,但是不少花魁為了賺錢還是會趁機溜出去,到了宵禁前再趕回來。已經是一件約定習俗的事了。
瓊台冷冷哼了聲:“虧你們這小腦袋瓜子,成天歪主意。”
她用蒲扇拍了下秋月腦袋,道:“等翠玉回來,罰她半月俸祿。”
秋月表情有些委屈又無可奈何,垂頭喪氣趴在了窗沿上:“是,我知道了。”
瓊台不再往下走,轉身回了廂房。
見她纖細背影消息在門後,秋月鬆了口氣,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撇了一瓣水仙花葉,不滿又暗自得意道:“翠玉,等你回來,必須要好好感謝我。”
她說著,看著鮮嫩的花瓣,嘴角漸漸上揚。
瓊台轉身回了屋裡,把蒲扇扔在案台上:“虧老娘還要陪她們這些小兔崽子玩這些玩意。”
騰蛇從她衣袖間伸出腦袋:“小瓊,你早知道了。”
瓊台微抬下巴,有些得意:“哼,不然呢。她們這些小動靜我要是都不清楚,這些年在花滿樓裡是怎麼混的?”
騰蛇問:“那你都知道了,為何要幫她們?要是讓賈羅後知道了……”
他沒有說下去,瓊台靠在窗沿邊,坐姿慵懶:“知道便知道了吧,我實在,是動了惻隱之心。可能是在她們身上看到了當年我和仙露的影子吧。我們又何嘗不是像他們這樣,一個認了命,一個向往未來,深處牢籠之中的那個卻還真心祝福著好朋友,希望她能見到光芒,獲得幸福,好像那樣,自己也獲得了幸福一樣。”
當年,她和仙露,是花滿樓的兩大頭牌,一個善歌,一個善舞,一個性格鮮活潑辣,一個溫柔卻又純粹。瓊台性子辣,兜不住事,每次被好色的客人占了便宜,她便會火冒三丈,擁有著和身份與姿色完全不匹配的火辣衝動,打得客人滿屋子跑,常常被賈獨後懲罰,仙露這時便會為她兜底,她溫潤卻又善說辭,常把賈羅後哄開心了,然後便會放過瓊台,或減輕懲戒。
但有一次,瓊台真真切切地把賈羅後惹生氣了,她把一個位高權重的高官從二樓窗戶直接扔了下去,使得他找了一群人狀告花滿樓的“汙事”,賈樓後正正經經賠了不少錢,她怒火上來了,把瓊台關在後院裡,讓她跪在荊棘地上整整三天三夜,不許給飯吃。
那日大雨傾盆,瓊台已經跪了一天一夜,她又冷又痛,幾乎失了知覺,往前就要撲在地上。
一隻手牽住了她,仙露撐著一把油紙傘,半蹲在她麵前。看著她漂亮卻淩虐狼狽的臉,仙露滿眼心疼。她為她遮擋著雨:“何必呢?最終還是不過苦了自己。”
瓊台冷冷哼了聲:“都說好隻是聽曲的,他卻來吃我的豆腐。我絕不讓他有好果子吃。”
仙露歎了口氣,她細細擦去瓊台臉上的雨水,從籃中取出小籠包:“瓊台,我們若有一日可以離開……”
瓊台吃著小籠包,嘴中鼓起兩個小包:“就我們這身份,就我們這血統,離開不是笑話?”
她不甚在意:“沒事,隻要仙露陪在我身邊就好了,乾什麼,以後下地獄還是滾油鍋,我都沒關係。”
當時的她確實是這麼認為的,她也以為仙露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她們這樣的人,世間哪兒又有她們的立身之所呢。但能和仙露呆在一起,地獄她也心甘情願。
直到有一天,仙露來找她。少女眼中全是喜悅,一笑便染了城中半壁桃花。她說:“瓊台,我遇到了我喜歡的人。我們一起走吧。”
瓊台愣了下,她手中的瓦杯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
瓊台看著窗外景象,神情有些出神:“我當時若是攔下了她,事情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她卻要用生命,幫一個野男人養他的一大家子……”
騰蛇懂她。他知道瓊台這麼做是想給那兩個女孩生計,畢竟她們是不同的。當然,她更是想讓雲山那些人早些查出真相,這樣或許能讓事情的發展不那麼糟糕。她如今在賈獨後的監控之下,什麼都做不了。這是她能為她做好的朋友能做的,唯一的事情。
騰蛇感覺到瓊台的難過,用蛇身緊緊環繞住瓊台的身體,想給她一絲溫暖和依靠。瓊台雙手撐著麵,淚從指縫間流出。她哽咽又無助:“騰蛇,我是不是很沒用……”
騰蛇蹭了蹭她的下頜,沒有的,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啦。在我這,你永遠都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