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皇廟一事沒有耽誤兩天,向柳堂不好意思催促她們,可先前服喪耽誤了時間,現下任期將近,路程又遠。
許風來年長他們幾歲,做事體貼,駕馬時默不作聲提快車程。
一行人車至惠州,遠遠瞧見舞獅長隊。年關將至,她們路上走了三月有餘,正正好趕上任期。
“郎君任職的梁安縣還要往東,就不如這兒繁華了,我們停留一日購置東西?”馬車停在客棧門口,許風來帶許林下了馬車,轉頭問車裡。
許林跟著她走,三個月,許風來不僅和小孩混熟了,還教會他幾個字,如今許林走在街市,瞧上去是個蠻利落的少年人。
“清娘子,郎君,小林的衣服磨破了,且褲腿見短,我帶他新買一件,給我們留口飯。”
蘇清抬手輕揮,示意她們快去,先向柳堂一步下馬車。
“向郎,站得起來嗎?”蘇清挑起布簾,揶揄地看向馬車裡。
昨晚連夜從郊外進惠州,向柳堂駕車吹了一夜寒風,今早看著有些萎靡。
“風來她們去裁衣鋪,我們去醫館?”
“哪裡像你說的嚴重。”向柳堂出來,話未說完,長袖掩麵輕咳一聲。
蘇清挑眉:“不去?”
“去。”這番境地,向柳堂不敢想上任第一日就病倒,當地知縣是個什麼態度。
醫館離客棧不遠,此時沒人進出,蘇清嫻熟地報藥方讓人抓藥。
“看客官麵生,需要我們幫忙煎藥嗎?”藥房夥計將藥材分成三分,逐個打包,“您這藥方是治風寒的?瞧著真不錯,給我們大夫看看,沒準給你們免個藥錢。”
夥計手腳麻利,一串藥名用量說一遍就記住了,這會得到蘇清首肯,他拿來筆墨,三兩下默寫完整藥方,拿去後麵給大夫看。
沒一會他走回來,尊敬地拱手行了個禮。
“我們大夫說了,小姐這方子配得妙,藥錢就給你們免了,一個時辰後來拿湯藥就成,惠州濕氣重,服用此藥,還得忌食寒涼之物。”
“清娘子會醫術?”她們折返客棧,向柳堂開口詢問。
“學過一些——救人性命恩情天大,比利益關係好用,怎麼能不會呢?”
“恩情?您也需要人的恩情?”向柳堂聲音更低。
“現在是你需要,我與你的交易要先達成你的願望,隻會嚇唬人,哪裡能助向郎一臂之力?”
蘇清語氣誘哄,多誠心似的。她二人入座客棧,選了二樓臨窗的清淨地方,蘇清點到即止,向柳堂聽明白話語裡的逗弄之意,當即住了嘴。
話就是說給他聽的,等將來需要救人性命換取利益,向柳堂自會找她。蘇清捧著臉瞧向柳堂,把人看得撇過臉去。
梁安縣離這裡不遠,一路風塵仆仆算到了地方,餐食難免豐盛些。許風來與許林前後腳跟他們回到客棧,兩人一身新衣,許林溫順地抱著一個嶄新的包裹,一手拿著糖人,險些隻顧著舔糖摔在樓梯。
許風來著寶藍圓領袍,淺底藍紋抱腰,嫩黃百迭裙,窄袖薄衫,英姿颯爽,外罩一件厚實的淺青披風,在這惠州四季如春的地界正適宜。
許林則穿著淺藍粗布衣,多買幾件,方便他撲騰。
“我給清娘子帶了套成衣,彆看這小城小地,瞧著新穎呢。”許風來把包裹遞給蘇清,視線掃過向柳堂,才想起這裡還有一位。
“我看不好郎君的衣裳,飯後自己瞧瞧去,姐姐我給你結賬。”她連忙找補。
“母親備了衣裳,我若不穿,豈不是寒了母親的心意。”向柳堂客氣幾句,許風來與他無親無故,追著蘇清來的,他哪裡好麻煩人家。
惠州的餐食口味柔和,多為新鮮的瓜果蔬菜,善用香料。尤其一道五香肉乾,吃得許林拿著盤子要舔,被許風來捂嘴攔下。
小孩倒在蘇清這邊,一手摸摸肚子,舒服地眯起眼睛。
蘇清許風來一左一右,半攙半抱,哄許林回房休息。小孩胡鬨,蘇清也不覺得惱,誰最開始都不能理解一件事的對與錯,生靈最原始的蒙昧狀態,無知無畏,蘇清覺得熟悉。
她最開始看見人間,也是這樣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常常不知所求。這樣的人與世間羈絆最輕,或許再過幾年,許林才是最適合與她交朋友的人。
向柳堂自己去取藥,晚些多帶回幾副藥。
“我擔心梁安縣藥材不如這裡豐富,索性開齊了。清娘子,我道上詢問梁安縣近況,那是個貧寒的地方,若你們覺得辛苦,不如住在這裡?”
惠州地廣人稀,普通的客棧也開得大,她們住的這間客棧,前間二層小樓提供吃食,後麵兩間小院,一間院子六個房間。客棧乾淨,吃食也講究,適合久居。
院中有一顆山茶花樹,長得高大,花開豔紅。向柳堂站在長廊下,看向抬手接落花的蘇清。
“先去看看才知道,要是向郎擔保下月就升官到這裡,也可。”蘇清慵懶地坐在秋千上,抬頭看他。
秋千借細藤纏在樹乾,藤蔓有一處明顯的缺口,像是一碰就會斷裂,蘇清卻閒適地輕輕晃著。
“清娘子莫取笑我,哪裡這樣快。”
“試一試才知,梁安縣我去,你不必管我,問問許風來留在哪處吧。”蘇清收回手,輕盈地行了個禮,“我來可要助向郎步步高升,唯恐一眼沒看見,向郎就此下了地府報道,我豈不是白辛苦?”
向柳堂側一步,不敢受這禮數,拱手還禮。
“咳。”許風來腳步一頓,莫名覺得自個到來煞風景,輕咳一聲。
“打擾二位,許林照例和郎君睡,已在屋中打好地鋪,我不打擾了。”她語速飛快說完,抬腳就撤,街上看舞獅去了。
“姐姐已經打擾,還是故意說這話取笑我?”蘇清麵上淺笑,眼眸裡沒個笑意,夜色中稍顯滲人。
許風來打了個激靈,嚷著我哪裡敢,腳底抹油溜出小院。
再看向柳堂,眉眼含笑,即使剛才與蘇清對視就見她這個神情,仍溫和笑著,輕聲與她告彆。
真奇怪,蘇清覺得鬼神之事,向柳堂一直有些害怕,然而端方君子的模樣裝得極好,不太見得著破功的時候。說心計深沉,這人麵上無害,又早早棄了皇子公主的拉攏。
也罷,人心易變,蘇清不急著看向柳堂是個什麼心性,隻好奇他最後會是什麼模樣。
第二日大早,蘇清穿上許風來挑選的那套衣服,素色花鳥紋褙子,淺青百迭裙,上身輕便卻亮眼。白日穿這身就夠,晚上需加件厚衣。
馬車昨日下午便央店家上下刷洗一新,需要晾曬等乾,三人晌午才出發去梁安縣。
穿過縣外零星的村落,抵達時又是黃昏。梁安縣裡大多是用磚瓦蓋的房屋,外緣有些泥糊的矮房,街市明顯不大乾淨,規模也不比金陵周邊或她們曾路過的繁華州縣。
縣門口至縣衙,一路上沒見一個官兵,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因而街市也沒人,隻偶爾路過的行人側目瞧她們。
知州不關心哪個縣裡新官到惠州,實數正常,知縣卻也不來迎人,這就太過怠慢了。
蘇清打量向柳堂的臉色,他神情不變,舉止自在地走向縣衙。
“清娘子,你與許方士稍等一下,向某之後安排住處。”
旅途中同行已是過於親密,隻不過行人匆匆一麵,誰也不會記著。但到了這偏遠的梁安縣,同住一個屋簷不好解釋。
向柳堂很快從縣衙出來,去戶籍處落戶賃屋,天黑前辦好一應事宜。蘇清與許風來在茶館吃了一餐,就見向柳堂帶著契書來,並一袋銀錢送入蘇清手中。
“院子在東街,我與你們屋舍相鄰,有勞清娘子替我請人打掃,我還要回去見一麵知縣。”
向柳堂事情辦得快,麵上一點看不出輕鬆,蘇清反而瞧出幾分為難。
——
向柳堂道彆蘇清與許風來,第一次去縣衙時,縣衙大門緊閉,外麵無人看守,他連敲幾次門,自己推開大門進去,
不到縣衙關閉的時辰,縣衙院中堂上一人沒有,向柳堂找遍整個縣衙,隻抓到一位佝僂著背掃地的老翁。
“老人家,官兵不在此處?”向柳堂問。
“不在此處。”老翁搖頭。
“知縣呢?”
“也不在。”
“有人擊鼓報官如何受理?”向柳堂眉頭一皺,連聲追問。
老翁覺得這事尋常,不值得大驚小怪,再一搖頭答道:“不受理,他們見沒人在,就回去了。”
“怎能這樣隨意,知縣大人在何處?”向柳堂謹慎,話上沒有輕慢之意,緩聲問道。
“在他府裡,大人是?”
“在下是新任縣丞,向柳堂,不知這時候拜訪知縣大人是否合適?”向柳堂一拜,虛心請教。
“大人且去吧,知縣大人說要是你來了,就直接去他府上一見。”
待向柳堂辦好戶籍賃屋一事去知縣府,府前已掛上燈籠,向柳堂輕易就找見了地方。整個梁安縣蓋得最好的地方,一是宗祠,二是知縣府。
門房客氣地迎向柳堂進去,知縣姍姍來遲,坐在太師椅上,眼皮子一抬:“縣丞大人,探花郎,久仰大名。”
知縣雙手抱拳,敷衍往前一拱。相比之下,向柳堂恭敬一拜,笑臉迎人:
“哪裡哪裡,李大人,日後勞您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