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祝魔 布丁炒辣椒 4223 字 2個月前

山又重山,馬匹噠噠地走過樹林,許風來安撫好小孩,她們一路上土坡,回到山路塌方處。

秦憐躲進馬車裡,不時摸著簾下縫隙看外麵,尋找謝知節的身影。

“他是你的情郎。”蘇清撐一把油紙傘,容許她探出來瞧。

行屍不懼怕陽光,但畢竟是死物,一直待在光下容易生斑長紋,秦憐愛惜容顏,不肯出來。

她可疑地僵硬一瞬,抬手捋順頭發,猶豫著開口:“算是。”

“你要聽嗎?”等待的時間磨人,又或者秦憐知道自己留在人間的時間不多了,迫切地想留下什麼。

“請講。”蘇清恰好感興趣。

"我年幼時父親還是太子,謝侯爺是父親好友,我與謝小公子從小認識,一同長大。"

年輕的臉龐更襯出眼神滄桑,秦憐極目遠眺,用最虔誠的語氣訴說生前十幾載年華。

“後來父親被害墜馬,雙腿皆斷,天下最好的醫師診治一整年,還是落下了跛腳的毛病。皇祖父賜封地,父親從太子變成親王,我榮封郡主。”

“昭明郡主啊。可是父親被害一事不能查下去了,皇祖父病重,大家需要一個康健的太子。”

憐娘笑得悲切,行屍眸中無淚,她慣常地抬袖擦拭眼角,又怔怔看著袖子,才反應過來自己已死去百年。

蘇清聽得認真,催她快些講。

秦憐娓娓道來。一個朝代的落幕,從不會維係在一人身上。秦憐說不清如果父親上位會是個什麼結果,但被扶持上來的太子和她一般大,幾年後登基,遲遲沒能把權利攬回手裡,外戚乾政,幾股勢力榨乾了國家。

民不聊生,致使起義紛爭。

謝侯被算作前太子黨羽,加之不肯曲意逢迎,險些丟了爵位,一度被逼得遞交致仕的折子。

先皇在時,尚且感念其馬上的功勞,不願放人辭官。後逢動亂,新皇竟然拉得下臉封謝知節為將軍,平息起義。

出征前謝知節來信,信上言辭多處塗抹,透出主人繁雜的心緒。謝知節道,朝廷之亂禍及百姓,如今山匪橫行,倉中無糧,大多起義軍渾身隻一套破布甲,手持農具,他們也是被逼的。

這樣的世道,徭役征稅絲毫不緩,實在是官家無德。

謝知節在信末寫:求問憐娘,如此世道,吾可為將軍?

一個夜晚,秦憐讀完這封信,提筆久久不能落下。這時,府中突然亂起來,父親母親衝進小院,要帶她走。

秦憐問發生何事,她父親一拳錘在桌上,怒發衝冠,母親眼眸含淚,將她抱在懷中。

“國師有言,一場大祭可平山河之亂,以皇室血脈作祭品,憐兒,他們要你血祭!”

或許是恨,或許是怨,秦憐記不清那時候自己是什麼心情了,她匆匆銷毀信件,隨父母出逃。

沒能逃脫,父母死在她麵前,秦憐被士兵壓著,仙風道骨的國師往她胸腔釘入一枚銅釘。

在皇廟中遊蕩時,她遠遠聽見過——新皇出自謝家。她也曾為謝知節挖河起山困死皇廟的做法黯然神傷。

就算鬼怪不應存於人世,謝知節至少應該來看看她。

所以今日,秦憐驚訝於蘇清的說法。謝知節是新朝的開國皇帝,早該葬入皇陵,魂魄都不會飄到這裡。

——

“新皇不是謝知節,他被身邊人殺了,就死在這處,大約不比你晚死幾天。”蘇清慢悠悠開口,看秦憐睜大眼睛,覺得有意思。

再看許風來繃著臉,跟著秦憐的故事感傷,蘇清自覺看向彆處,不好在此時露出笑意。

向柳堂午時回來,給她們帶回餐飯。昨夜沒能入眠,幾人草草吃了一餐,許風來在她們自己的馬車裡小憩,憐娘抱著小孩待在她身邊,向柳堂去商隊遺留的馬車裡休息。

“商隊還剩五人,一早離開南山,另一位老婦人回家去了。”向柳堂說他在山腳探聽的消息。

蘇清不覺得累,去山頂看一看風景。

向柳堂一覺睡醒,天色已暗,他隻披一件外衫,不覺得冷,反而感到熱意,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壓在他小腹。

他先是一驚,驟然坐起,一團柔順的黑貓落在他腿上。向柳堂不自覺放慢動作,打心底怕驚擾這隻小貓。

輕輕撫摸黑貓的皮毛,入手是光滑的觸感,如水如霧,明明觸碰到活物,卻覺得這東西會流走。

向柳堂心裡有了猜測,更加小心翼翼用外衫裹上黑貓,輕輕抱在懷中。

入夜,接近約定之時,蘇清抻了個懶腰,睜開眼睛就見向柳堂盯著他。

向柳堂不意外,對上這惟妙惟肖的扮相,仍忍不住驚訝。

蘇清跳下去化回人形,向柳堂想起身,沒站起來,口中緩著氣,麵露尷尬。

“你怎麼了?”蘇清回頭看她。

向柳堂要遮掩,手腳卻麻得使不上力氣,坐回原地,他苦笑一聲,覺得丟了臉麵。

“無妨,清娘子,晚上的事情我本也幫不上忙,我在這裡等等你們。”

許風來在外麵等待許久,撿了枯枝續起火苗,過來敲敲。

“清娘子在裡麵嗎?是不是時候到了?”

蘇清不急,一雙明亮的桃花眼看著向柳堂,稍稍歪頭,確認他的意思,看向柳堂點頭,走出去。

“謝知節出現了嗎?算了,去引他出來。”

多等無益,蘇清去矮洞喚幾聲謝知節,一道魂影慢慢爬出來,他看著不如秦憐清明,慢吞吞站起來。

許是近鄉情怯,秦憐一步一停,卻還是跟來了,謝知節剛站好,就見日思夜想的人正在麵前。

少年人局促低頭,想理順鬢發,擦淨麵龐,忙碌半晌,發現一切定格在死去時,曾經的貴公子現在滿身狼狽。

“沒事的。”秦憐輕聲開口,抬手想觸碰故人容顏,手徑直穿過魂影,隻摸到一陣陰寒。

謝知節打了個顫,說沒碰到,已然互相感受到對方。

秦憐想說話,眼眶先一步濕潤,她手指點在眼角,抬起一看,指腹一點血淚。

“我都知道了,你為了守護我留在這裡,對嗎?”秦憐神智清明,卻理不清要說的話。

萬千思緒堵在心口,秦憐甚至覺得這一刻她還活著。

她戀慕謝知節,謝知節亦對她有意,本來誰也沒有戳破窗戶紙,等來年謝家請媒提親。

“是。”謝知節神色呆滯,隻有眼睛貪婪地看著麵前人。

“我知道啊,你不會是絕情的人。”

心中執念一朝放下,秦憐青白的皮膚一寸寸衰老,行屍的皮囊跌落在地,見風消融,留一具白骨。

一團魂靈猛地撲在謝知節身上,緊緊擁抱,同為死魂,他們觸碰到了彼此。

許風來這時再念經文,兩人心甘情願被超度往生。向柳堂很是時候走出來,搭一把手挖坑埋骨。

“要寫什麼?”石碑立在前,向柳堂猶豫。

謝知節的名字不能出現,死者已矣,不能給他這個活著的人留個隱患。

許風來拿一根銅釘,用匕首刀把錘打釘子,乾脆地留下一行痕印,淺了些,足夠清晰。

“希望我用這東西,憐娘不會在意。”許風來刻完,嫌棄地丟了釘子,這是釘入秦憐胸口的銅釘。

石碑上刻:秦憐與夫謝氏之墓。

“可以吧?”許風來看向柳堂。

向柳堂點頭。前朝事已過百年,秦謝皆是大姓,當初並未因避諱讓天下改姓,這樣就好。

離開的路上,向柳堂小聲問蘇清:“遊魂消散,那其實,以後就沒有謝知節了?”

“不知道。秦憐與他抱得難舍難分,也許他可以借秦憐的勢,一同往生。”蘇清沒下定論。

“這就會出一體雙魂的胎兒?”許風來湊過來問。

“秦憐惡業重,下輩子當不了人,一體雙魂的畜牲吧。”

“也好,等幾世輪回,修得功德在身,便有希望。”許風來雙手合十閉眸祝福,“祝她們來世皆得圓滿。”

山風吹開馬車的簾子,兩枚桂花打著旋落在許風來衣襟。

狼孩睡了一整個下午,這時候才醒,啊了一聲,伸手抓風。

“呃,容向某打斷一下,他怎麼辦?”向柳堂遞過去一角乾糧,看小孩嗷嗷地抱著啃,覺得頭大。

“一般人家不養這種孩子吧,我們留著,讓我給他取個名字。”蘇清悄悄伸手,繞過小孩的背,彈他後腦一下。

小孩轉頭隻看見身後的許風來,凶狠呲牙。

“等等,我來給他取,這孩子隨我的姓,以後就是我許家人了。”許風來知道蘇清取不出什麼正常名字,正氣凜然打斷。

“他生於荒山,長在林野,我想喚他許林。”

“有很好嗎?”蘇清語氣像是疑惑,實際搖頭否定。

“也很大氣。”向柳堂打圓場,他已經看明白了,要是蘇清接接過養孩子的差事,以後都是他的活,現在許風來願意,何樂而不為。

“當然好。”今時不同往日,許風來與蘇清說話也膽子大了。

“許林。”她喚悶頭咬餅子的小孩,小孩不理她。

許風來自有辦法,從懷裡摸出油紙,拿著一顆肉乾在小孩眼前晃晃。

“許林。”

小孩聳聳鼻子,抬頭看香香的肉乾,眼睛放光。許風來喚一聲,給一顆肉乾。

兩人一來一回,場麵顯得多和諧。向柳堂湊近蘇清小聲問:

“我怎麼覺得不對,這看起來像是……”

“訓小狗。”蘇清不忌諱。

“說什麼呢?”許風來耳尖,一邊看顧小孩,一邊偷聽她們竊竊私語。

“我以後會教他讀書識字,我這一身本事,可得找個傳人。”

蘇清不言,向柳堂不接話,兩人默契十足。

許風來惱了,抱起小孩就上手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