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梁安縣縣衙開堂審案,大年除夕前最後一次開堂,也是兩年來的第一次。
烏泱泱的人群圍在縣衙門前,穿著舊衣的小女攙著老婦出來,換身高馬大的屠夫進去。一整個上午,向柳堂處理了諸如東家占了西家三分地,北戶多了南戶一尺巷,小事瑣事,不勝枚舉。
李知縣不算人皆唾罵的惡官,有大事發生也處理得迅速妥帖,隻是不願意放低身段,處理這些家長裡短。
他自持曾也名列三甲,是個躊躇滿誌的讀書人,分到這種窮鄉僻壤多年不爬不上去,頗為苦悶。向柳堂要開堂他也不管,享自己的清閒去,隻留一句縣丞大人辛苦,可不要冒領功勞啊。
向柳堂彎腰行禮,奉上金陵的綢緞,他頭低著,不露麵容。見過天潢貴胄的嘴臉,終知要割舍金陵少年時的快意。
縣衙大門深夜才關上,新任縣丞大人實在撐不住,頂著三更天的打更聲回家。素淨的小院掛上燈籠,昨夜向柳堂也是夜裡回來,匆匆休息一晚就去縣衙。
蘇清坐在廊下,不請自來。向柳堂推門而入,瞧見人不禁後退一步,疑心自己是不是進錯了院子。
“清娘子,我家在左邊?”向柳堂審了一天案子,聲音有點啞,低聲詢問。
“是呀,你這一日事忙,我給你準備了餐食。”蘇清多善解人意,抬手邀他進屋,絲毫沒有做客的自覺。
“啊,您有心了。”向柳堂還沒進過灶房,但想來內裡空空,沒什麼吃食。
關上房門,向柳堂點燃燈盞,堂屋一張小桌,兩人對麵而坐。桌上擺著兩素菜一葷菜,一碗素麵,碗筷明淨,餐食還冒著熱氣,再看品相,正是城裡他們落腳那家客棧的。
“我瞧你喜歡這幾樣。”蘇清撐著下巴看他,繡鞋踩在桌腿,像是要蜷成一團,十足愜意。
燭火的光顏色發暖,照在蘇清麵上,發絲與睫毛投下的陰影絲絲縷縷,看得向柳堂忽然心頭一熱。
此次被貶,他單薄的交際一個不剩,除了母親關懷,再沒人扶持前途儘失的寒門子弟,願意說兩句場麵話已是難得。
此時麵對一桌飯菜,向柳堂生出幾分被人關懷的感動,隨即搖頭,打散這不切實際的錯覺。
“清娘子來是要問什麼?”向柳堂知人來是有事,夾起一筷子炒藕絲,慢條斯理用膳。
“你今日忙碌是為什麼?你不同於我,常人對你來說沒有用處,於你的官途無益。”
蘇清的目光太過直白,常人講究含蓄委婉,她全然沒有這個意識。
“我看重民望。”向柳堂開口,啞著聲音回答,他說得急切,知道自己在說一個多麼明顯的謊言。
沉默半晌,向柳堂頂著蘇清探究的目光垂下眼睛。
“本應如此,寒窗苦讀,不就是為了掌握權力,擁有身份,和流芳百世嗎?”他語氣誠懇,說到後麵聲音要低些,似是也不信任自己的誠心。
“至少現在我能做些什麼。我知道的,我知道以後上了高位,不免身不由己。此時此刻是自由的,能讓平民不凍死在新春,這就夠了。”
蘇清安靜地聽他講述,她不會嘲笑人類想法中有矛盾的地方,隻是覺得不解。
“你想擁有權力,但那時候你就不能像現在行事?”
蘇清見過金陵的繁華和醃臢,她覺得登廟堂與察民生相悖,擁有權力,就看不見這泥地裡的一人一事。
“不。”向柳堂這次答得堅定,“擁有權利,才能管理民生,與其夾縫求生,不如自己製定規則。”
蘇清看見他的眼睛,漂亮的丹鳳眼裡有對權勢的渴求,還有天真的理想。
魔困惑地歪了歪頭,隨後輕笑,湊近嗅了嗅身前人的氣息:“人類貪心,但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