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點向柳堂額頭，帶他走向皇廟最後的佛塔。

從後殿過去，一條主路兩側各十二顆樹，兩人走了半晌，始終走不到塔前。

“我們是不是？”向柳堂抬頭看天色，隻覺得越走太陽越暗，無端叫人心慌。

蘇清拉著他轉頭往回走，待他們回到後殿一側連廊，天色又亮了。

“前朝大祭三十一人的屍骨葬在塔裡，白日我們進不去，要等晚上。”

“豈不是很危險？”向柳堂蹙眉。

“多有趣呀。”蘇清不覺得，眉毛微微抬高，像是一個遊戲的邀約。

“我們還有那麼多人，總要安穩些——吧？”向柳堂看向前院。

前頭這廂，眾人遠遠避開正殿，在周邊草木茂盛的地方挖野菜摘野果，向柳堂繞到河邊儘職儘責揪了兩把菜。

“在說什麼呢？躲著我悄悄的。”許風來不知什麼時候溜出隊伍跟上他們，“郎君，你這菜弄錯了，雖能入口，這裡不缺吃的，還是挑些能吃的吧。”

許風來有話要說，領她們去更偏的地方，蹲下來割野菜，小聲說她來找蘇清的目的：

“清娘子，我想在這裡布陣，晚間入塔一探。看風水，前朝大祭的屍骨埋在塔中。”她切去野菜粘土的根莖，摞著放進布巾。

“什麼陣法？”布陣圍困收服，蘇清從師長那學過幾式，太麻煩，何況這裡死魂頗多，怨氣深重。

“困陣。我不能拿得準，而且這些人和我們不是一心，我擔心出亂子。”

許風來說布陣時，眼睛閃著光，想要大顯身手，卻又不敢負擔這裡一十三條人名。

“且試一試，要是不成，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們，怎麼樣？”

“啊，鬼？”向柳堂小聲問。

“不然呢，殺人嗎。”蘇清眨眼。

“我瞧這裡徘徊的鬼怪也是苦命人，童男童女不知才幾歲，若非危急時刻，還望清娘子手下留情。”許風來麵上興奮收起，露出不忍，她見多了悲歡，還保有一副慈悲心腸。

蘇清不置可否。向柳堂真找許風來買了一把桃木劍，由他出麵和其他人囑咐這件事。

——

“什麼困陣，要是驚擾了那怪物，我們全都活不了。”商隊幾人反應激烈，好幾個人忍不住站起來說話。

“我們晚上安靜躲著，它不進房間，我們隻要不出去找死，還能安全呢。”有人嘟囔著開口。

商隊老大哥站出來安撫幾個青年人，好聲好氣開口解釋。

他說前幾天出去冒險尋找生路的，要麼迷失在山林裡，要麼被怪物吃了，他們白天出門就看見血糊滿地，實在駭人。

向柳堂笑臉相迎，輕聲細語答他：“一直待在這裡不是辦法，幾日撐得過，再過月餘，院裡被吃乾淨了，我們更是沒有活路。而且我們在外麵布陣，驚擾不到屋裡。”

“幾位有所不知，前些日子金陵鬨鬼，正是這位方士鎮壓的。”向柳堂義正辭嚴。

“真能行，你們幾成把握？”老大哥被說動幾分，打量許風來和蘇清。

憐娘在外麵耽誤些時間，現在才回來，聽見他們的對話也過來勸：

“那位老夫人身子不好，昨夜還發熱了，再拖下去隻怕要耗死這裡，張大哥，他們要試試就試吧。”

憐娘是說臥在邊上更年長的老婆婆，她沒有起來說過話，虛弱地縮在衣袍下，嘴唇發白，精神不太好。

“好吧，你們自求多福，但萬不可將怪物引過來。”張大哥一拍腿，咬牙應下。

黃符紙，白瓷碟，朱砂毛筆黑狗血，許風來帶得齊全。

她割破手指，一滴血落在小碟裡，混上朱砂和勻，棉線沾滿朱砂血，一根穿三枚銅鈴。

她左手羅盤，右手牽線，圍著主殿環繞一圈。線長有限，許風來引一條路，最後要將鬼怪困在主殿與塔的中間的空地。

桃木枝作點，纏線為陣，人給鬼布迷局，可困其一時。許風來筆尖沾朱砂血，畫符綁在線上，然後小心翼翼掛上銅舌。

一條長線圍繞前門，後門放七枚引路銅錢，許風來擦擦額上的汗，對照手中書籍頻頻點頭。

“好陣法，要是躲在對麵牆後，等鬼繞進陣法中間，就可一劍穿心。”蘇清和向柳堂在連廊旁觀，蘇清指指點點。

“許方士能對付那鬼？”向柳堂沒見過捉鬼，更沒見過對著書捉鬼。

“書是真的，陣也布得漂亮，至於能不能困住，看她發揮吧。”

——

十月的冷風吹起樹葉，發出簌簌聲響。夜間氣溫驟降，張口時能見口中白氣，遠不是這個季節該有的溫度。

向柳堂給蘇清穿上披風，她們站在正殿後側的一棟房間裡，正對陣法，視野開闊。

許風來踏出連廊，隻聽吱呀一聲拉長的脆響，連廊腐朽的木板承受不住這樣低的溫度，斷裂一節。許風來險些打了個趔趄，手緊緊捏著木劍，初次直麵鬼怪，甚是緊張。

主殿一聲悶響，那龐然大物坐起，眼見殿門搖晃，一陣灰塵落下。砰、砰兩聲，緩慢而沉重的步伐聲在這空曠皇廟格外明顯。

正殿後門破裂，木屑飛散，那隻三四米高，滿身鼓囊囊肥肉的怪物踏出門，一條條纖細的四肢隨風搖晃，麵容扭曲模糊。

它一步步踏上引路銅錢，走向中心陣法，隻要稍有偏離，身軀觸碰到朱砂血紅線，就會觸發銅鈴。

空靈的聲音逼得它雙手捂耳，不得不沿著留出的道路走向中間。

許風來速度極快，它一進入中心陣法，就扯起正殿門口處朱砂線，將出路封鎖，畫地為圈，困陣初成。

許風來疾步走向佛塔。向柳堂身側一輕，蘇清消失在原地，一縷黑霧飄出屋中，再一看，蘇清正站在許風來身側，與她一同走向塔。

鬼怪在陣法內兜圈，雙手捂耳，痛苦地彎下身。銅鈴嗡響，向柳堂也不禁遮耳，避免心神跟著銅鈴的聲響顫動。

如今再去佛塔，輕而易舉走到第十二顆樹，許風來用力推開塔門。

塔內黑漆漆一片，不進絲毫光亮，隻能看見門口木梯。

“關上門。”蘇清觀察塔內情形，輕聲對許風來說。

“清娘子，這。”許風來呼吸紊亂，大口吸著氣，彆看剛才的動作簡單，這樣一個高大的鬼怪站在麵前，她現在都有點抬不動腳。

她勻了勻氣息，怕外麵的困陣維持不了多久，一咬牙，用力關上門。

屋內徹底昏暗下來，蘇清吹一口門前燈盞的燈芯，薄油內浸著一條棉線，乍然點亮，細細的火苗隻映出一點光。許風來摸索過來，拿另一盞燈借火。

蘇清的視野不受黑暗限製，塔內狹小，沿牆是木梯，內裡一望無餘，分列著十口棺材，棺材比普通規格小一些。而她們正對著的，有一具年輕男子的屍體。

男子的五官擠在一起，眼睛大大睜著，仿佛死前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他胸前有一道很深的裂口，被什麼生生撕開了血肉。

許風來手持油燈，彎著身子慢慢往前走，焰火一下子映在死屍眼睛上，渾濁的瞳仁正對她們，照出些許光亮。許風來被嚇了一下，倒走好幾步，一聲尖叫卡在嗓子眼。

她蹲在地上，好半天沒反應過來，又聽見塔外一陣急促的銅鈴聲，才扶著腰站起來。

“清娘子怎麼不提醒我一聲，哎呦，老身這腰腿。”

“提醒什麼？”蘇清漠然望著屍體和棺材，普通的人類屍體，並不像外麵的怪物發生某種異變。

“好吧。”許風來一噎，解開腰上水囊漱了漱口，搬開屍體仔細查探這裡。

蘇清掀開棺材板，這裡的棺材都沒釘釘子，反而是棺材內的童男，渾身赤裸，青白色的皮膚上有紅色的符文，麵上雙手雙腳各釘一枚銅釘。

童男屍首看著仿若昨日新喪，沒有半點腐爛痕跡，似乎和這裡的時間一起凝固了。

“符文擦乾淨，釘子拔出來。”蘇清抬頭，“三十具屍體，你來得及嗎？”

許風來探頭看向窗外，陣法的朱砂紅線已經斷裂一根，困不住那怪物多久。

“我幫你找個助手。”蘇清勾唇，一陣黑霧飄離佛塔，出現在向柳堂身邊。向柳堂距離窗口幾步遠，察覺到蘇清出現在身邊，又後退一步。偏他繃著臉，故作自然地撫了撫胸口。

“風來那裡有事要做，你去嗎？”

向柳堂看看蘇清，沒看出自己哪裡能拒絕，點頭應是，還待笑著回一句什麼，徑直被蘇清拉去佛塔。

童男童女屍體上的符文被擦了個囫圇，釘子拔下扔在一邊。她們清理完第一層時，聽見朱砂紅線又斷一根，線上銅鈴摔在地上，被踩得粉碎。

三人加快速度，三十具童男童女清理乾淨，走上第四層木梯時，塔外一聲怒號，怪物衝破陣法，搖搖晃晃走向佛塔，頭顱正對第四層。

第四層隻有一具棺材，成人規格。向柳堂抬起一角棺材蓋，蘇清和許風來搭一把手。

棺材掀開，裡麵空空如也。

那怪物伸手掏進來，並三隻小手胡亂抓撓。佛塔第四層放著一具棺材，剩下的隻夠個站腳的地方。

“下樓，躲起來。”蘇清吸引怪物的注意，給她們留出逃走的時間，許風來和向柳堂手持桃木劍，不知是誰砍掉了怪物的一條小手臂。

鬼怪全無理智，暴怒起來，蘇清順勢躍下佛塔，繞到它背後，向柳堂和許風來各找了房間躲避。

月亮皎潔，陰寒的風吹開斷裂的瓦礫和地上落葉，鬼怪一步一步砸在皇廟的白玉磚上，四處尋找人類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