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才剛踏進縣衙,一旁的衙役立馬急匆匆奔向後院稟報,此時吳誌遠、張師爺、馬連山正齊聚廳堂,商量明日該如何對付劉鬱離。
聽到此消息,三人頓時垮了臉,劉鬱離與馬文才是同窗,這一點他們都清楚,除了馬連山稍微知道兩人交情不同一般外,吳誌遠、張師爺完全沒想到馬文才會插手此事,一個個麵色凝重。
馬文才的父親馬澤啟是吳郡太守,眾人的頂頭上司,不看僧麵看佛麵,誰也不想輕易得罪一個小祖宗,但王國寶的事牽扯太大,已經不是一個太守之子能抹平的。
如何應付馬文才就成了一個頭疼的問題,不能得罪,還不能讓他卷進來,如此難題直接被踢給了馬連山,理由就是同是一家人,好說話。
馬連山被吳誌遠、張師爺聯手趕出廳堂,遠遠看到大步流星,一臉桀驁的馬文才,擠出三分笑意,說道:“文才,你怎麼來了?”
馬文才懶得和人廢話,開門見山道:“本公子要見劉鬱離。”
馬連山扯動嘴角,“劉鬱離現在是犯人.......”
馬文才一雙鳳眸靜靜掃過馬連山,不怒自威,馬連山垮著一張臉,改口說道:“嫌犯。”
“沒有縣令大人的命令誰也不能見。”
“吳大人現在不在縣衙,讓我改日再來是吧?”馬文才搶先說出了馬連山準備好的台詞。
馬連山眉毛、眼睛一耷拉,說道:“為兄隻是一個小小的縣尉,哪敢違背吳大人的命令啊!”
馬文才眼尾一抬,沉吟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眨眼間拳頭徑直落在馬連山下巴。
毫無保留的一拳,劇痛之下,馬連山一聲悶哼,嘴角溢出血漬。
打人不打臉,被人當眾落了麵子,眼中怒火一閃,還來不及說話,就聽到馬文才高傲說道:“毆打朝廷命官,還不快把本公子關入大牢。”
馬連山心中惱恨,有心給馬文才一個教訓,但一想起馬太守,隻能強行忍下。
看來今天不讓馬文才見到人,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攔不住,那就隨他去吧。馬連山帶著人來到監牢。
馬文才走進大牢,不多時就看見劉鬱離坐在地上,雙腿盤起,閉著眼睛,一副靜靜打坐,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淡然模樣。
馬文才徑直吩咐道:“打開牢門,我要進去。”
“這?”牢頭一臉為難,猶豫片刻,還是照做。他家大人都折騰不過的人,哪裡輪得到他說半個不字。
馬文才進入牢房,走到劉鬱離身旁,察覺到幾分不對,以劉鬱離往日的警醒,不至於人到跟前還沒反應。
仔細觀察,見劉鬱離的臉緋紅一片,額有薄汗,宛若桃花染雨,霜白衣衫在枯黃稻草上鋪出一片雪色,青絲如雲,垂在鬢邊,麵若敷粉,鼻尖一點輕紅,整個人好似春雪桃花,冷豔逼人。
怒意一點點在心底凝聚,劍眉不覺蹙起,馬文才伸手想要探上劉鬱離額頭,即將碰到之時,濃密的睫毛如受驚的蝴蝶翩然飛起,掠過他的掌心。
“噓!”眼簾掀開露出澄澈黑亮的眼眸,劉鬱離食指豎在唇邊,輕聲道:“不要讓彆人發現我喝醉了。”
說完,閉上眼,繼續恢複安然打坐的模樣。
此話有些怪異,馬文才彎腰湊到劉鬱離臉旁,嗅不到他身上一絲酒氣,更覺驚愕,“劉鬱離,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劉鬱離睜開眼,目光暗藏狡黠,點點頭,說道:“美人。”
抬眸看著馬文才清雋如謫仙的臉,再次肯定說道:“大美人。”
想了片刻,似乎大美人三字不足以形容眼前人,劉鬱離又吐出了幾個字,“壞脾氣的大美人。”
鳳眼揚起,盯著門外牢頭,馬文才聲似冰雪,問道:“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啊!”牢頭莫名委屈,今日公堂之上的鬨劇已經傳遍整個縣衙,誰不知道此人是個不好惹的,一張利嘴輕而易舉將人氣得吐血。
“自打他入了大牢,連口水都沒喝過。”
為了自證清白,牢頭搬出了證據。
馬文才扭頭看到劉鬱離發白發乾的嘴唇,氣衝衝道:“還不快去取些水來!”
他們竟敢用斷絕飲食來逼迫劉鬱離,真是太下作了。
殊不知劉鬱離才被關入大牢兩個時辰,吳誌遠等人怒氣未消,還沒來得及對他出手。
半刻鐘後,馬文才看著牢頭端過來的還帶著豁口的粗碗,露出幾分嫌惡,剛想開口讓他換個乾淨來,就在此時,劉鬱離猛然站起,一步向前,劈手奪過瓷碗,飛快將碗裡的清水一飲而儘。
喝完又將碗塞回牢頭手中,不客氣道:“我還要。”
牢頭呆愣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手,剛回過神,一旁的馬文才說道:“還愣著乾嗎!再去打水!”
牢頭癟著嘴,一連跑了三趟。
三大碗清水讓劉鬱離臉上的灼熱消了大半,眼睛也不發燙了,神誌恢複大半。“我沒事了,你走吧!”
馬文才一把攥住劉鬱離的手腕,質問道:“人在大牢,這就是你說的沒事?”
劉鬱離總是能用最平淡的話氣死他。
劉鬱離伸手想要掙開馬文才的束縛,輕描淡寫道:“再過幾天,救我的人就來了。”
馬文才不肯鬆手,與劉鬱離相對而立,頎長身形包裹在金線滾邊赤色暗花袍中,身披玄色勾花鶴氅,頭戴流雲蓮花冠,整個人簪星曳月,霞姿玉身與陰暗汙濁的牢房格格不入。
“你告訴我,誰來救你?”盯著劉鬱離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是梁山伯還是祝英台?”
“我不需要他們來救。”劉鬱離右手拂開馬文才的手腕,繼續說道:“也不需要你救,你走吧。”
王國寶身份特殊,摻和此事對他們沒有任何好處。
馬文才凝視著劉鬱離,雙唇緊抿似冷玉沉默,眼底波瀾如深海流動,沉思半晌,睫毛低垂,問道:“劉鬱離,求我有這麼難嗎?”
劉鬱離搖搖頭,“自己能解決的事,何必求人?”
“你要如何解決?”馬文才看著劉鬱離,臉上滿是不解。換成是他尚且不能全身而退,麵對縣衙這群豺狼虎豹,劉鬱離孤身一人絕討不到好。
似乎看出了馬文才的困惑,劉鬱離嫣然一笑,視線飄落在他身後不遠處,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捏著上麵的明黃金線,玉佩輕輕搖晃,說道:“它能救我。”
馬文才伸手取過玉佩,細細打量,那是一枚浮雕螭紋和田玉佩,上麵刻著兩個篆書小字“安石”。
“謝安的私人玉佩,你哪來的?”
安石是謝安的字。
螭是沒有角的龍,寓意吉祥美好,皇室一族司馬家向來偏愛此紋。馬文才猜測這枚玉佩極有可能是皇帝賞賜給謝安的。
劉鬱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起題話外,“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身份嗎?”
知曉王謝兩族的隱秘,又持有謝安的私人玉佩,馬文才再次想起了之前的猜測,“你真是謝家私生子?”
劉鬱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說道:“我隻能告訴你,謝家是絕不會讓我死的。”
馬文才:“你就是謝安的私生子,他也不一定會保你。”
謝家若真是重視劉鬱離又豈會任他流落在外?
況且,劉鬱離還和王國寶的死沾上關係,謝安的兩個女兒,兩個侄女都與王氏聯姻,謝家絕不會因為一個私生子就與王家撕破臉。
相比於馬文才的憂慮,劉鬱離倒是十分從容,“我已經往烏衣巷修書一封,再過不了多久謝家就會來人救我。”
馬文才完全想不通劉鬱離為何如此自信,“你確定謝家會為了一個你與王家對上?”
劉鬱離斬釘截鐵道:“王謝聯姻必然破碎。”
馬文才:“你知道王家上一個聯姻破碎的是誰嗎?”
劉鬱離點點頭,“王大令王獻之和表姐郗道茂和離了。”
見劉鬱離不是一無所知,馬文才繼續說道:“他和離是因為皇帝的妹妹新安公主看中了他。”
劉鬱離聽懂了馬文才的言外之意,士族聯姻穩如金湯,沒有皇帝的強製乾預,王郗兩家的聯姻不會解除。
謝家是不會為了無足輕重的私生子破壞王謝兩家姻親關係。
劉鬱離卻並不這麼認為:“王郗聯姻破碎,是因為郗家已經日落西山。若是郗公(郗鑒)還在,司馬家與王家焉敢如此行事?”
郗鑒曾率兵先後平定王敦、蘇峻之亂,保住了司馬家風雨飄搖的江山。
他選女婿時,能與皇帝同坐一席的王導可是儘數把王家子弟叫到郗鑒跟前,任他挨個選,由此選出了東床快婿王羲之,這待遇比公主選駙馬有過之而無不及。
郗鑒之女郗璿選婿時有多風光,孫女郗道茂被迫和離時就有多屈辱。
即便那時琅琊王家沒有了開國之初“王與馬共天下”的殊榮,難道拒絕皇帝賜婚的底氣都沒有了嗎?
隻不過是見郗家沒落,沒了價值,不願意出頭罷了。
弱肉強食的道理放在門閥士族之間依然通用,強則聯合,弱則吞食。
此時,謝家強於王家,所以謝家並不怕得罪王家。
這是劉鬱離的弦外之音,馬文才聽懂了,他唯一不懂得是劉鬱離就算是謝安的私生子,謝安一定會保他嗎?
家族之內,骨肉親情確實重要,但若是對上家族利益,骨肉親情又算得了什麼?
“謝家願不願意保我,隻要等幾日看看謝家會不會來人就知道了。”劉鬱離微微一笑,平靜道:“時間會證明一切。”
馬文才剛想說什麼,牢頭走了進來,對著他說道:“我家大人想看看公子手裡的這塊玉。”
馬文才回頭,看到馬連山在不遠處站著,臉上一片訕訕,不知是何時進來的,但索要玉佩一事,令他知道馬連山聽到了不少東西。
馬文才扭頭看向劉鬱離,見他神色平和,沒有一絲反對之意,心下明白了什麼,將手裡的玉佩交給了牢頭,“小心點,這可是禦賜之物。”
牢頭伸出雙手,將東西捧在掌心,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妥當,好似一隻烏龜慢慢爬行。
馬連山小心取過牢頭手裡的東西,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臉上表情越來越難看,拿著東西一言不發地走了。
望著馬連山消失的背影,牢頭手足無措僵在原地。
收回目光,轉向劉鬱離,馬文才唇角輕輕勾起,說道:“你在利用我。”
一直以來劉鬱離對自己的身份避而不談,今日怎會突然提起,還拿出一塊玉佩佐證。
很明顯這塊玉佩不是給他看的,而是給跟蹤在他身後的馬連山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