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孫夫子一語道破來人身份。
眾學子訝異之餘,紛紛施禮拜見,“山長!”
山長走到眾學子麵前,淵渟嶽峙,壓得所有人不敢直視,環顧一圈後,銳利到冰寒的眼眸鎖定在一人身上,厲聲道:“梁山伯,看你乾的好事!”
“比試?”山長冷冷看著梁山伯,問道:“你以為天下就你一個聰明人嗎?”
“說得倒是容易。這裡共有四十五人,比什麼?怎麼比?什麼時候比?是能一朝一夕解決的嗎?”
況且誰來評判,評判標準又該怎麼定?
如果書院有能力在短時間內組織一場如此大型的考試,他為何不直接將人全部收下?
“山伯知道。”梁山伯跪倒叩拜,說道:“比起無書可讀,這些麻煩又算什麼?”
“若是書院缺少桌椅板凳、經義教材,我們願意自己想辦法克服。隻求山長給我們一個讀書的機會!”
寒門子弟紛紛跟在梁山伯身後,齊齊跪下,高聲喊道:“求山長給我們一個讀書的機會!”
孫夫子所麵臨的壓力轉眼間給到山長,山長抬眸看了梁山伯一眼,意味深長,“倒是我小看你了。”
“你想要的根本不是比試,你想逼我出麵收下你們。”
梁山伯本想解釋,他雖看出老伯身份不凡,但沒有想到老伯就是山長。
他想的是,鬨大了,山長必然會出麵。哪怕山長不答應,見到人,他也有一線生機。若是山長答應,自然更好,反正結果不會更差了。
梁山伯彎腰伏在地上,再次叩拜。山長既然願意出麵,沒有一上來就徹底拒絕,說明還有希望。
“隻要書院願意收寒門子弟,無論怎樣懲罰山伯,山伯都心甘情願。”
山長胡子一動,問道:“隻要書院願意收寒門子弟,什麼樣的懲罰,你都認是這樣嗎?”
見梁山伯點頭,山長又問:“如果這個懲罰是不收你呢?你帶頭鬨事,收了你豈不是落了書院的麵子?”
山長的話讓跪著的眾寒門弟子心裡七上八下,膝蓋下堅硬的石板也沒能泯滅希望帶來的芳香,一個個心思浮動。
看到此情此景的馬文才忍不住勾勾嘴角,還以為這些窮酸鬼鐵板一塊呢?原來不過如此!
隻可惜看不到梁山伯的臉色,想必精彩極了。辛苦一場卻是為人作嫁。
不同於劉鬱離看好戲的表情,祝英台是真心誠意地為梁山伯擔憂。
山伯該怎麼選?同意山長的話,他將無書可讀。不同意,就會連累所有寒門子弟。
以山伯的性格,他必不會為保全自己而舍棄同伴。
祝英台忍不住攥緊袖口,心如油煎。
山長再次問道:“梁山伯,你願意嗎?”
梁山伯挺直脊背,直視山長,開口說道:“山伯不願。”
“山伯也是寒門子弟,不該被排除在外。”
山長微微低頭,刀子一樣的目光,落在梁山伯的臉上,“你是堅決不肯了?”
見梁山伯一副堅持到底的姿態,山長說道:“我以為你是個心有大義的孩子,不想是我錯看了你。”
他抬頭,轉向梁山伯身後之人,問道:“他不肯,那你們呢?”
“是與他一起離開,還是留下來?”尖銳至極的問題就這麼被擺上台麵。
站著的人群傳來一片唏噓,跪著的窸窸窣窣。
有一位藍衣公子自人群中驀然站起,一把推開同伴的手,出聲道:“學生常無名見過山長。”
“學生願意與梁山伯同進退。”他眼神堅毅,毫不畏縮,“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凍斃於風雪。”
“是嗎?”山長看向梁山伯,“你的同伴肯為你放棄唾手可得的機會,你難道就不肯為他們退一步嗎?”
梁山伯彎腰再拜,抬頭回話道:“學生願做子路,不為子貢。”
“好一個願做子路,不為子貢!”山長語調平緩,周身的威壓卻是一陣強過一陣,“這是拿孔夫子堵我呢?”
子路與子貢皆是孔夫子的學生,兩人各有一個出名的典故,分彆是子路受牛、子貢贖人。
子路受牛是指子路曾在河裡救了一個人,那人給子路送了一頭牛,子路坦然接受了。
世人嘲諷子路貪財,孔子卻誇子路做得對,行善事得善報,這樣大家就更願意做好事了。
子貢贖人則是指春秋時的魯國有一道法律:如果魯國人見到在外淪落成奴隸的同胞,將人花錢贖回來,就能獲得國家的獎勵。
子貢贖人後卻拒絕領受獎勵,孔子知道後認為子貢做錯了。今後,魯國人將不會再花錢贖回同胞了。
因為做了好事,不僅沒有回報反而要損害自己利益。
梁山伯自稱願做子路,不為子貢。意思是他不肯放棄入學,山長如果不收他,就是違背孔聖之道。
山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聖人之道,豈是我這個小小山長能違背的。”
聞言,梁山伯眼睛一亮,喜不自禁,“多謝山長!”
常無名重新跪下,跟著眾人叩拜,“多謝山長!”
與寒門子弟的興高采烈不同,士族子弟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書院超負荷收人,必將損及他們的利益。
山長看著梁山伯,好奇地問道:“你是怎麼看出我的身份的?”他身上的衣服就是學院的雜役服,而且他掃地時絕沒有趁機偷懶看戲。
梁山伯站起來,看了一旁的祝英台一眼,這是他的功勞。要不是祝英台提醒,他還不知道一個人的衣著裝扮有這麼多的門道。“山長的鞋子是青雲靴。”
青雲靴是民間根據官靴仿製的,鞋底比一般的鞋底厚且軟,還不易滑。最適合上朝時長時間站立的官員或者是出門遠行的人。
出門前,他娘聽聞青雲靴既舒服又寓意好,便想給他買一雙,誰知一問,價錢十萬。
梁山伯當然不願意買這麼貴的鞋,不是買不起,而是沒必要。
他能拿出黃金十兩的束脩,難道還裁不了一身新衣服或者買雙新鞋嗎?
在他看來,衣服鞋子乾淨整潔就好。若是因水洗日曬,折了顏色,好好的東西就扔了,實在太過奢靡。
山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心道,他老人家年紀大了,穿雙好鞋,不應該嗎?
臭小子,眼太尖了。
山長又問道:“如果我今日不出麵,你當如何?”
梁山伯憨厚一笑,坦然道:“彆人山伯不知道,但山伯自己肯定會賴在書院門口不走。”
好小子,我出不出麵都賴上我了啊!
“最後一個問題,你明知王家的兩個仆人聽不懂你的話,為何還要與他們多費口舌?”
這小子也不是個迂腐的,為何如此行事?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出自《召公諫厲王弭謗》。意思是阻塞老百姓的嘴,就好比阻塞河水。如果河水阻塞後,一旦再決堤,就會傷到很多人。
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出自《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大意是我聽說過用忠誠和善良來減少怨恨,但沒有聽過用權勢來防止怨恨的。等同於以德服人。
提及此事,梁山伯有些意外,“山長,您看到了,為什麼不阻止?”
山長:“什麼事都管,早晚累死我老人家。”
梁山伯嘴唇張合,想說什麼,最後回避了這個話題,轉而回答起山長的問題,“這兩句話,山伯第一次聽時也不懂。後來聽到多了,慢慢就懂了。推己及人.......”
梁山伯靦腆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山長卻看明白了他的本意,“你認為他們也能讀書?”
門閥士族壟斷了知識,他們連與寒門一起讀書都認為是恥辱,更不用提仆從等卑賤之人。仆從讀書不是上進,而是造反。
梁山伯還沒有說什麼,祝英台插話道:“他們有眼、有耳、有嘴,能看、能聽、能說,為什麼他們不能讀書?”
梁山伯微微頷首。奴仆也是人,隻要有向學之心,為什麼不能讀書呢?
“他們如果有機會讀書,說不定還會勝過我們。鬱離……”讀書就很好。祝英台意識到差點失口,緊急補救,“鬱離也這樣認為。”
山長摸著胡子,看著兩人,目光裡藏著說不出的深邃。不多時,說道:“至於你們入學,缺什麼東西,你們問他。”
順著山長的手指,梁山伯看到了剛走過來的劉鬱離,“學生明白。”
劉鬱離沒想到她隻是看個戲,還能給自己招來麻煩,推脫道:“這不好吧!在其位謀其政,我隻是個學生。”
山長微微一笑,白花花的胡子亂顫,低聲問道:“剛才的戲好看吧?後麵還有。”說完,背手而去。
等祝英台、梁山伯交完束脩,跟著劉鬱離趕往宿舍已是夕陽西下。
劉鬱離:“英台,告訴你一個壞消息。”
祝英台見劉鬱離一副惡作劇的表情,心生不妙,明知不該順著她的話問,偏生忍不住,“什麼壞消息?”
劉鬱離:“書院收的人多了,宿舍住房不夠用,需要兩人一間。”
三十個學生,原本一人一間,正好。現在多了十五個寒門子弟,每人還帶著一個書童,原本的單間就成了雙人間。
祝英台一聽,小臉一垮,她可從沒與人同住過。哪怕是銀心、鬱離晚上值夜,也都是睡在一旁的套間。“真不能一人一間?”
梁山伯:“對不起,我又連累你了。”
他剛逼著山長把人收下,若是再提出一人一間,山長一定會直接把他從山上踹到山下的。
看到梁山伯如此愧疚,祝英台依舊說不出安慰的話,她好慘!懷著最後的希望看向劉鬱離,“鬱離,你是不是漏掉了一個好消息?”
“雖然……我想說……”劉鬱離的雖然聽得祝英台心都要碎了,“能安排我們倆同住嗎?”
這是最好的情況,她和鬱離皆是女子,同住也沒什麼。
“雖然……我想說沒有。”劉鬱離補完後麵的話,“但沒有好消息是不可能的。”
祝英台美麗的小臉光芒頓生,“你是說我們倆住一起?”這消息好到有點不敢相信。
“當然了!”劉鬱離十分得意,她提前入學這麼多天,不就是想著同師母打好關係,利用先機,在宿舍名單上做手腳嗎?
然而,劉鬱離的驕傲麵具在公告牌上看到名單的那一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