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乙巳年七月初一,大吉,晴。

尚書府一早便張燈結彩,賓客皆是京中德高望重的女眷,內宅夫人們坐於一側,略微對今日的主角葉逢昭模樣好奇。

騰芳院的主母與二小姐卻並未現身,隻是遣人來傳話稱身體不適,無法出席。

葉逢昭聽著丫鬟傳話,麵色如常,心中卻不禁冷笑。

她屏風後掃一眼廳中賓客,從衣著打扮上看,想必皆是些身份不俗的命婦。

待到吉時,廳中女眷紛紛落座,葉杭水端坐上首,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落在正賓席上的一位夫人身上,拱手道:“今日小女及笄,幸得請慶國公夫人為正賓,以示隆重。”

此話一出,廳中眾人紛紛露出恍然之色。

慶國公夫人端坐正席,身著深色錦繡雲紋長袍,儀態雍容端莊。

葉杭水請她為正賓,無疑是想借她之威,讓葉逢昭的聲勢不輸旁人,亦是希望借此機會讓葉逢昭在京中後宅圈站穩腳跟,京中世家貴女交往素有章法,夫人小姐們往來亦講究門第與聲望,彼此扶持,結交同道,而慶國公夫人素來持重端方,在眾誥命之中威望甚高,她一言既出,足以影響諸多權貴夫人的態度。

能得她青眼相加,便意味著在京中內宅結交更進一步,故而京中女子婦人諸多皆以與其交好為榮。

司儀高聲道:“請笄者入席——”

她緩步走到席前,身形高挑纖細,落落大方,一襲藏藍織金襦裙曳地而行,裙擺流光溢彩,十分貴氣。綰著雙髻,顯得乖巧溫順,偏偏眉目清冷,又如霜雪映月。

柳氏親手取下她的雙髻,將她的長發緩緩梳直,動作溫柔珍重。

柳氏抬手,從托盤上取過一支銀笄,目光溫和:“今日及笄,改束單髻,你已至成人之年,往後行事更需謹慎。”

她靜靜地聽著,聞著母親身上令人安心的香味,微微頷首,低聲道:“謹受母訓。”

她目光微移,阿棠正地捧著托盤,眼神無比專注,仿佛手中的是無價之寶。

她忍不住在心裡輕笑,這丫頭,也太認真了些。

司儀朗聲道:“再加笄——”

慶國公夫人起身,親自為她加上一支玉簪,象征著身份初定。

“今日後,你便是成人,身份穩固,言行更需謹慎。”她語氣和緩,簪子穩穩當當地插入發間。

葉杭水見此,忽然在眾人麵前歎息道:“小女今年十六,十五而笄,本該早行此禮,隻因這些年在江南外祖家修養,這些年,我身為父親,實在是思念不已,今日能親見她順利及笄,心中甚是欣慰。”

此言一出,廳中女眷紛紛點頭。

“尚書大人可真是疼愛這個女兒。”

“是啊,這些年葉大小姐在江南,想不到如今看著也是個端莊知禮的姑娘。”

葉逢昭聞言,忍不住在心底冷笑:“甚是想念”何至於這些年一句書信也無?現在倒是煞有其事地裝出慈父模樣。

慶國公夫人從托盤上取出最後一支鑲玉金簪,親手為她佩戴於發間,三加禮成。

司儀繼續誦讀訓辭:“及笄之禮,示成人也。願笄者知禮明義,溫柔恭謹,毋忘初訓。”

“逢昭謹受教誨。”

此時黑鴨自簷角掠過,庭院中徘徊,發出一聲聲鴉叫。

席間一位年長的誥命夫人聞聲,笑道:“烏鴉報喜,始有周興,今日葉家千金及笄,竟得此瑞兆,好福氣啊”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附和,笑意盈盈地望向端坐席前的少女。

葉逢昭聞言,微微低頭,似是謙遜害羞地受了這句吉言,麵上不顯,心中卻非常高興

小白……竟以這樣的方式陪她度過了這個及笄之禮。

她目光微抬,望向庭院中,黑鴉羽毛在陽光下五彩斑斕的黑,仿佛也仿佛七彩祥雲。

柳氏站在她身後,眼中微微一滯,望著端坐席前的少女,指尖在袖下悄然收緊。

她記得自己懷她時,孟春之時,夜深睡不安穩,她摸著隆起的腹部,想象著孩子的模樣。她曾一遍遍地猜測,她會像自己,還是更像她父親?是個女兒,還是個男孩?

她記得她繈褓中的模樣,記得她牙牙學語喚自己“娘”,記得她小時候怕黑,夜裡常常拽著她的衣袖不肯鬆手。她本該一直陪在她身邊,親手教她女則,替她打點閨中事務,看著她從個小小的女孩,慢慢長大,可是一晃十六年,竟有九年時光,她不在她身邊。

她的昭昭,曾經是躲在她懷中撒嬌的小姑娘,如今已亭亭玉立,出落得落落大方,如此場麵一絲局促都沒有。

柳氏心頭微微發澀,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已不再是需要依靠她的小女孩了。

她已長大了。

這一刻,柳氏才忽然意識到,她錯過了太多。

她深吸一口氣,將心底的酸澀壓下,目光緩緩柔和了些。

她的昭昭,真的長大了。

這一刻,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何母親們在女兒及笄之時,總會忍不住落淚。

再應付了一番賓客後,葉逢昭終於得了機會脫身,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才邁入內室,就鬆了口氣,走到軟榻旁,直接癱在上麵,微微後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結束了,累死了。”

她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回想著方才的一切,忍不住嗤笑了一聲:“葉杭水倒是會說話,什麼‘小女在江南休養多年,我這個做父親的甚是想念’……嗬,這幾年他可曾派人去江南探望過我一次?如今倒是把話說得像他殫精竭慮、苦思女兒多年一樣。”

她忍不住搖頭,語氣帶著點嘲弄:“這及笄禮,真真成了他重塑自己慈父形象的好機會了。”

說著,她隨手拿起案幾上的銅鏡照了照,頗為自得:“不過話說回來,今天這個打扮我自己看了都很心動……“

她吹了聲口哨,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一隻黑鴉飛入屋內,穩穩地落在窗台上。

“小白。”葉逢昭唇角一揚,抬手輕輕撫了撫黑鴉的尾羽。

它輕輕偏頭,漆黑的眼眸盯著葉逢昭看了一瞬,隨後抬起喙,在她掌心輕輕蹭了蹭,像是在討要撫摸。

葉逢昭輕笑著撓了撓它的頸羽,夾著嗓子逗它:“你今兒做的好!飛過的時候所有人都說我好福氣,好兆頭。”

黑鴉顯然聽懂了葉逢昭的話,得意地昂起頭,抖了抖翅膀,漆黑的羽毛泛著流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展翅衝天。它撲騰了兩下,直接跳到桌案上,翅膀一展,大開嗓門。

“嘎——嘎——嘎——!”

“……噓!收!”葉逢昭頭皮一緊,立刻伸手夾住鳥喙,眉心狠狠一跳,“小聲點!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多大隻?嗓門多大?”

小白眨了眨烏溜溜的眼睛,委屈地收攏翅膀,縮成一團,但還是不甘心地“嘎”了一聲,仿佛在抗議自己的偉岸體型被嫌棄了。

這時,阿棠端著一盤新洗的葡萄推門進來,正好看到這一幕,頓時笑得差點把葡萄灑了。

葉逢昭看著縮在桌上的小白,“你真是越長大越不聽話,真不知道是誰慣出來的臭毛病。”

小白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立刻又挺起胸膛,昂著頭“嘎”了一聲,一副“本鳥天生如此,何須他人慣”的架勢。

阿棠笑著端著葡萄進來,正好瞥見小白在葉逢昭肩頭振翅,一邊樂嗬嗬地揶揄道:“小姐今日的表現當真是無可挑剔,那些夫人們看您的眼神,都透著滿意。小白這一出,可真是錦上添花。”

葉逢昭拿起一顆葡萄,似笑非笑地道:“那可不?今日舉止端莊,談吐有度,溫柔得體,簡直是大家閨秀中的大家閨秀。”

阿棠忍不住笑出聲:“小姐您自己誇得倒是不害臊。”

葉逢昭輕輕攏了攏袖口,幽幽道:“不過呢,我可不滿足於僅僅是‘讓她們滿意’。”

阿棠一愣,正要開口,葉逢昭已經緩緩敲了敲桌麵,眸色微斂,聲音悠然:“且聽我分析。”

阿棠瞬間打起精神,知道她這是要說正事了,連忙在她對麵坐好:“小姐請講。”

葉逢昭緩緩直起身子,眼底閃過一絲精芒,唇角微揚:“我打算開設一間水果鋪子——不僅是尋常的瓜果梨桃,而是要挑選最精細、最難得的品種,讓京中權貴世家都趨之若鶩。”

阿棠一怔:“水果?”

葉逢昭又拿起一顆葡萄,輕笑:“京中權貴不缺金銀玉器,最講究的,反倒是飲食上的排場。尤其是遠地進貢的珍稀果品,得來不易,便更顯身份尊貴。”

“再者,夏日炎炎,誰不想嘗一口清甜爽口的果子?若是有彆家吃不到的稀罕品種,定然能吊足他們的胃口。”

阿棠若有所思,細細琢磨後,眼前一亮:“小姐的意思是,這不僅是販售珍果,而是讓權貴們借此彰顯尊貴?”

“正是。”葉逢昭眼底泛起一絲笑意,“普通人家能買到的,權貴自然瞧不上。可若是價格高昂,數量有限,再配上精致的包裝,那麼……”

阿棠聽得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有道理。”

葉逢昭含糊吃了顆葡萄後,繼續道:“達官貴人們最喜歡的,便是能彰顯自己尊貴的東西。到時候,我們再不動聲色地引導,讓某些特定的品種成為‘身份’的代名詞。”

阿棠越聽越覺得有趣,忍不住道:“但小姐,京中水果多是商販從各地運來,這些罕見品種怕是難得。”

“旁人難得,我可不難。”葉逢昭眸光微微一斂,輕笑道,“柳家手上掌著江南至京城的商路,走南通北的貨隊,不少,這些年做的正是糧食、茶葉、鹽引、綢緞的生意。水果雖不在主營之列,但要插上一手,不過是舉手之勞。”

阿棠眼睛一亮:“這倒是了!”

“不僅如此,果品生意做大,自然能與京中權貴往來。這些夫人們誰家有喜事、壽宴、祭祀,皆離不開精心籌備。若能令她們心中認定,凡贈禮之選,必以我家果品為先,久而久之——”

阿棠眨了眨眼,接上她的話:“久而久之,我們便能知道他們的交際往來。”

葉逢昭滿意地頷首:“聰明。”

阿棠忍不住佩服:“深謀遠慮”

“也算是順水推舟。”葉逢昭輕描淡寫,“當年飛鸞閣據點在京中撤出,如今再想插手京中局勢,便不能再硬來。倒不如借這等最不起眼的小事,慢慢讓人習慣我們的存在。”

葉逢昭目光灼灼:“而這,隻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