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逢昭隨女官前行,步履從容,心思卻轉得飛快。
方貴妃不會讓她好過,這是她進宮之前早已料到的。但方氏畢竟是名門世家出身,不至於使出什麼太過下作的手段。再加上她此刻的身份——尚書令之女,方貴妃名義上的侄女,又是被特意邀請進宮,她們對她下手不會太明顯。
但若是借著“意外”呢?
她的裙擺上依舊留著那點淡淡的腥氣,那不是尋常魚食的氣味,而是某種摻雜著特殊氣息的餌料。走南闖北,她曾見過胡人馴養禽獸,在表演時便會用類似的東西吸引猛禽或野獸,訓練它們循味而動。
若不是對這些伎倆再熟悉不過,她或許真的會毫無防備地走進陷阱。
女官走得極快,拐入一條偏遠宮道後,忽然頓住了腳步,轉過身,對著她微微頷首,神色依舊平靜恭敬:“葉小姐,奴婢便送到此處,前麵的小路較窄,尚需內廷小監引路。”
說罷,不待葉逢昭有所回應,便退後幾步,轉身離去。
下一瞬,一個身形瘦小的小太監從一旁緩步走來,弓著背,手垂在身側,聲音細細碎碎:“葉小姐請隨奴才來,貴妃娘娘特意讓人準備的更衣室。”
葉逢昭微微頷首,眸色平靜,未露半分異色,抬步跟了上去。
她一步步向前,眼角餘光掃過四周。
四周宮牆高聳,破敗不堪,空氣中浮著黴味,若說這是更衣之所,倒更像是某處廢置已久的偏殿。
若是旁人,縱然心生遲疑,怕也不敢多言,隻能安慰自己不過是宮廷規矩森嚴,恪守本分才是正理。到了這步田地,除了順從,似乎已彆無選擇。
可葉逢昭步履未停,甚至隱隱勾起了一絲笑意。
小太監領著她行至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停下腳步,低垂著頭,聲音恭敬:“葉小姐,衣裳已經備好,就在屋內,您換好後自會有人伺候。”
葉逢昭抬眼掃了那扇門一眼,眸色微斂,未作回應。
小太監卻沒有要打開門的意思,反倒是退後半步,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顯然是要她親手去推。
她唇角微勾,忽然淡淡道:“你方才說什麼?”
小太監似是沒聽清,微微抬頭:“葉小姐?”
便是這一瞬的遲疑,葉逢昭手腕一翻,猛然扣住他衣襟,順勢將人狠狠往門上推去!
“砰——!”
門被撞開的一瞬,一股濃重的黴味夾雜著腥臭撲麵而來,緊接著,一陣窸窣聲驟然響起——數十隻肥碩的黑鼠從門頂跌落,驚惶四竄!
“啊——!”小太監慘叫出聲,臉色瞬間慘白,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去,一隻黑鼠順著他袖子爬上了肩,他猛地甩開,跌坐在地,渾身戰栗。
葉逢昭站在原地,輕輕拍了拍手,像是在拂去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目光冷冷地落在那群四散的老鼠身上。
算計得倒是周全,可惜,選錯了人。
葉逢昭本以為,對方會用最簡單粗暴的法子——將她引入僻靜之地,再由某個不知從哪冒出的男子突然闖入,屆時,哪怕什麼都未發生,她的清白便已毀了一半。畢竟,女子一旦與男子共處密室,旁人哪裡還在乎事情的真相?流言本就是最可怕的刀,比實質的汙點更能讓人萬劫不複。
但她沒想到,對方竟選擇了另一種手段——讓她自己出醜,讓她自己崩潰。
若非她察覺得早,若是旁的女子落入此局,怕是早已嚇得當場失態。
況且真被那成群的汙穢之物撲上身,瘋掉都是尋常反應。
等她出事怕是百口莫辯。
方貴妃會說:“本宮素不知此事,何來女官引路?此事怕是葉小姐自己不察,在宮中亂走所致。”
她甚至不必出什麼大亂子,隻需稍有異樣,哪怕隻是驚慌失措地尖叫一聲,都會在第二日成為京中笑柄,被旁人嘲諷譏笑,被葉府嫌惡不堪。
比起汙人清白,這種手段才更毒。既能讓她成為笑柄,又能撇得乾乾淨淨,甚至能讓她“理所當然”地自請閉門謝客,從此淡出京中。
這一手,可真是妙極了。
若非她警覺,若非她會武功,若非她見多識廣……
換作旁人,怕是早已落入陷阱,還要被人笑話自己“愚蠢至極”。
葉逢昭垂眸掃了眼自己裙擺上的汙漬,指腹輕輕拂過,眉梢微挑。
這倒是個進退皆難的局。
若是直接回席,必然會被冠上“鳳儀前失態”的名頭,傳揚出去,落人口實。可若是不回去,繼續逗留,便正中了對方的下懷,反倒坐實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好惡毒的心思,葉逢昭抬手輕輕撣了撣袖口,指尖染著淡淡的腥氣,心底竟湧起一絲荒唐的譏誚。
她若真是個普通人,此刻怕是早已驚慌失措,甚至崩潰痛哭,茫然無措地任由那些太監宮女牽引,乖乖走進他們安排好的下一步——
被逼迫著換下這身汙衣,被扣上“宴上失儀”的罪名,被傳出不堪入耳的流言,被她們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輕描淡寫地帶過:“葉家嫡女年紀輕輕,竟如此不懂規矩,入不得大雅之堂。”
她們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便能讓她在眾人的目光下一點點沉下去,叫她再也翻不過身。
葉逢昭嗤笑了一聲,帶著幾分難言的冷意。
方貴妃啊方貴妃,一個才十六歲的女子,竟值得你們如此費儘心機做局陷害嗎?在之前又有多少人被這種手段迫害過?
她垂眸輕歎,思索著接下來該如何脫身。
此刻的她身處皇宮偏僻之地,滿身腥氣,若就此折返回去,便會落人口實。方貴妃既然精心設局,一計雖不成,又怎會放過任何一個讓她出醜的機會?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機尋個地方換下這身衣裳,再設法回到隊伍中。
可皇宮錯綜複雜,她對此地布局並不熟悉,若是貿然走動,反而容易暴露破綻。正當她猶豫之際,忽然前方廊角傳來窸窣聲響,像是有人正在低聲交談。
她微微側耳,循聲靠近,步伐輕盈如貓,腳下未發出半點聲響。
繞過宮牆一角,她目光微頓,隱在暗處。
不遠處,一對男女立於假山之後,衣衫微亂,神情親昵,女子輕輕倚在男子懷裡,眉眼含羞,嬌聲嗔道:“殿下,這裡是宮中,若是被人撞見……”
男子低笑一聲,手指緩緩滑過女子的腕間,語氣曖昧:“怕什麼?這裡向來少有人至,若非你我心意相投,豈會冒險相見?”
女子臉頰微紅,伸手輕推,卻無半點拒絕的意思。
葉逢昭微微挑眉,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二人。她原本隻是誤入此地,沒想到竟能撞見如此好戲。看二人的衣飾,皆非尋常宮人。
她靜靜地聽著,琢磨著二人身份,耳邊是鶯鶯燕燕的低語。
忽然,她嗅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一縷極淡的香,若有似無,仿佛夜色下微風拂過庭院裡的花叢,溫柔而沉靜。
這氣息……她的瞳孔微微收縮,霎時間,後頸仿佛有一絲涼意蔓延。
她意識到,有人接近了她——且是在她全然不覺的情況下。
猛然回首,視線撞上一雙深沉的鳳眸。
男子靜靜地立於陰影之中,似乎已經站了許久。
他身形修長,墨色長袍襯得眉目愈發淩厲,光影交錯間,五官俊美而疏冷。
而更讓葉逢昭心頭微震的,是他身上那抹極淡的氣息。
她曾聞到過——
那日官道上,將一群刺客引向她的男子!
她的眸光微變,指尖幾乎本能地攥緊了袖口。
而對方,卻隻是微微勾起唇角,黑眸深不見底,抬起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放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葉逢昭盯著他,心頭浮起一絲莫名的感覺,半晌,緩緩勾起唇角,眸色微斂。
好一個裝腔作勢的家夥。
葉逢昭還未反應過來,手腕已被男子一把攥住。
他的掌心微涼,力道卻不容拒絕,她下意識掙了一下,卻發現對方的力道拿捏得極好,既不會讓她痛楚,也不會讓她輕易掙脫。
她眯了眯眼,本能想要反擊,但想到此刻她們二人身處宮中,而不遠處,那對還在假山後繾綣的男女尚未察覺他們的存在,若是稍有異動,引來旁人,事情隻會更麻煩。
男子似乎知道她不會反抗,手腕一牽,便帶著她悄無聲息地往另一條小道掠去。
葉逢昭腳步微頓了一瞬,隨後被迫跟上。
他走得極快,步伐卻極穩,避開巡邏的宮人,避開主道,專挑宮中人跡罕至的偏路行走,顯然對這裡極為熟悉。葉逢昭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思緒翻湧。
她此刻滿身腥氣,本就想找個地方換衣,卻不想竟被這男子莫名其妙地帶走。
他究竟是誰?為何要幫她?
更奇怪的是——
她竟未曾問過對方一句。
就這麼被他帶走了。
葉逢昭心頭微微一跳,腦海中浮現出一個詞——
默契。
荒唐至極。
她垂眸,唇角微微揚起,既然他不言,她便也懶得問,且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片刻後,二人停在一座寂靜的大殿前。
這座殿宇比起其他宮殿而言並不算顯眼,殿門微掩,門前無人看守,顯然已許久未曾使用。
男子鬆開她的手腕,往殿門方向抬了抬下巴。
葉逢昭站定,甩了甩手腕,眯眼看他:“你這是——”
男子眉梢微挑,低聲道:“換衣。”
聲音低啞,語調平穩,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葉逢昭看了看自己身上斑駁的魚食汙漬,又看了看他坦然自若的神色,忽然輕笑一聲,眸底浮現一絲興味。
她沒有多問,抬手推開殿門,果然見內裡整潔,角落放著幾架疊好的衣裳,顯然是宮中的備用衣物。
她回頭看了一眼,還未開口,男子已經自覺地轉身背過身去,負手而立,神色淡然。
葉逢昭看著他的背影,心底某種奇怪的情緒更甚。
這個人,行事果斷,不多廢話,連帶她來換衣服這件事,都做得如此理所當然。
她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知道她需要換衣?
是單純的好意,還是彆有用意?
可無論如何,此刻她的確需要這身乾淨的衣服。
葉逢昭斂下眸色,邁步入殿,輕輕合上門扉,動作沉穩不帶絲毫猶豫。
殿外,男子靜靜地站在廊下,鳳眸微垂,目光落在地麵,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腕上,唇角微微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