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很快就過去了,到了進宮的這一天,葉逢昭早早起身,略用了些早膳,她今日進宮赴宴,少不得要周旋應對,若是不先吃飽,恐怕連動腦的力氣都沒了。
葉逢昭又熟悉打扮一番,確保自己得體不在穿扮上落人口實,正要出門,便見騰芳院中的人早已等在門外,一群人簇擁著葉逢瑾站在廊下,見她出來,葉逢瑾抬起下巴,淡淡掃了她一眼:“姐姐終於肯出來了。”
葉逢昭不動聲色地瞥了她一眼,懶懶道:“妹妹倒是起得早。”
“今日是宮宴,豈能遲到?”葉逢瑾眸中帶著幾分不屑,“姐姐今日可彆在宮中出了什麼失儀之舉,怕是要讓葉府跟著丟臉。”
葉逢昭微微一笑,似是毫不在意她這一番言辭:“妹妹說的是。”
葉逢瑾冷哼一聲,未再多言,轉身往府外走去。
馬車停在門口,葉逢昭正要上車,卻見葉逢瑾站在車前,攔住她的去路:“姐姐不如與我同乘。”
她微微挑眉,看了她一眼,唇角帶笑:“好啊。”
葉逢昭微微抬步,阿棠正欲跟上,卻被葉逢瑾身側的一位嬤嬤伸手攔住,語氣恭敬卻不容拒絕:“大小姐,宮宴規矩森嚴,您這位侍女還未在府中學過規矩,還請您的侍女留步。”
阿棠神色微變,望向葉逢昭,低聲道:“小姐——”
葉逢昭意味深長地望了葉逢瑾一眼,心想一大早原來對方是在這裡等著,她斂下眸光,似乎思索了一瞬,而後語氣:“既是如此,阿棠,你便留在府中等我回來吧。”
阿棠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終究還是低頭應下。
葉逢昭這才轉身,看著葉逢瑾,唇角微揚:“妹妹倒是想得周全。”
葉逢瑾回以輕笑,眸中意味不明。
車內香氣浮動,葉逢昭挑開車簾的一角,朝外看去,視線一轉,正好望見不遠處一棵槐樹的枝頭,一隻黑鴉立在上頭,黑亮的眼珠在晨光下微微閃動,張口低叫了一聲。
葉逢昭剛想用手勢給小白打個招呼,手腕卻被人猛地按下。
“姐姐莫要亂動!”葉逢瑾語氣帶著不悅,眼神鋒利地盯著她,“車馬在外行進之間,姐姐這般拋頭露麵,成何體統?”
葉逢昭垂眸,順勢坐正,指尖輕輕拂過袖口,唇角微揚。
“妹妹說得極是”
葉逢瑾冷笑一聲,目光帶著一絲輕蔑,嗤道:“但願姐姐你進宮後,也有這現在這般鎮定。”
葉逢昭笑意不變,垂下眼簾,摸了摸垂在肩頭的步搖道:“那是自然,不勞妹妹關心。”
葉逢瑾看著對方這般心想:還笑?今日過後看你還得笑到幾時?
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巷,直往皇城而去。入宮後,女官們早已等在殿前,一行人被引著往宮宴設席之處走去。
葉逢昭邁步向前,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四周。
宮牆高聳,紅磚金瓦,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焚香氣息,與之交融的還有花草的清新氣息。她並非沒見過這般恢宏的建築,但此刻踏入皇宮,便感到某種肅穆的莊重。
可她心中卻沒有半點膽怯,反倒覺得興奮。
進了宮門,眾人被女官分批引入不同的席位,葉逢昭自然是與葉逢瑾同席,兩人落座不久,宮人便端上了各色點心與果品。
葉逢昭素喜葡萄,便拿起一顆葡萄放入口中,結果酸得她五官都快皺在一起,她又拿起一塊糕點想緩緩,一小口便甜膩得像打翻了糖罐———她看了周圍的人也同她吃了一樣的,卻神色自若,便明白過來是何事,顯然這殿中的吃食就她的有問題。
她們就這點手段,有夠幼稚的,葉逢昭心想。
忽然,外殿宮人齊齊跪下,齊聲道:“貴妃娘娘駕到!”
殿中頃刻靜謐,眾人皆起身行禮,伏身低頭:“臣女參見貴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方貴妃緩步走入,滿頭珠翠,華服耀目,端坐於主位之上。她抬手虛扶,聲線柔和卻不失威儀:“諸位免禮,諸位既然來了,便都放鬆些,就如同在自己府上一般,不必拘禮。”
殿中眾人齊聲謝恩,緩緩落座。
葉逢昭低垂著眼睫,藏住眸底冷意。方貴妃的目光未曾停留在她身上,反而落在其他女子身上,輕聲笑道:“本宮近日得了些好茶,正巧今日諸位小姐都在,倒是可與本宮品上一品。”
話落,宮人端上漆金茶盞,依次奉至眾貴女麵前,唯獨繞過了葉逢昭所在的席位,未曾遞上一盞。
葉逢昭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神情未變,端起桌上的清水飲了一口,仿佛並未察覺那份刻意的忽視。
而殿中的氣氛卻微妙地變了。
方貴妃抬眸,視線緩緩掃過眾貴女,落在一名坐得最前的少女身上,微微一笑:“聽聞安陽侯府的徐娘子素愛品茗,不知今日這雨前龍井,可還合你口味?”
那名被點名的少女連忙起身,溫婉地笑道:“娘娘所賜,皆是極好的,臣女怎敢妄評。”
方貴妃輕輕一笑,眸色透著些許滿意,隨即又看向另一人,語氣溫和:“聽聞趙侍郎的千金琵琶造詣名動京城,可願今日一展風采?”
趙月華聞言連忙起身,羞澀地頷首:“多謝娘娘抬愛,臣女愚鈍,若娘娘不嫌棄,願為宴席添趣。”
片刻後,琵琶聲緩緩流瀉而出,清脆婉轉,琴音中透著少女的嬌柔與刻意表現的端莊。一曲未畢,方貴妃已露出笑意,輕聲誇讚:“手法嫻熟,果然是勤學之人。”
殿中女眷紛紛附和,一時間,眾人都圍繞著方貴妃交談,所有人都得到了問候,唯有葉逢昭——從未被點名,亦未被看上一眼。
明眼人都看出來是怎麼一回事,貴妃娘娘此時這份無聲的冷漠,勝過任何言辭上的刁難。
然而葉逢昭輕輕歎息一聲,殿中的歌舞還未結束,她卻有預感,該輪到她了。
果然,司樂一行退場,方貴妃才像是終於想起了什麼,緩緩看向葉逢昭,語氣仍是溫和:“哦,同瑾兒坐著的可是逢昭?”
葉逢昭聞言,起身行禮:“回貴妃娘娘,正是臣女。”
她聲音溫柔,目光卻含著一絲端詳,“聽聞你幼時便離京,如今回來,可還習慣?”
葉逢昭微微頷首,語氣恭順而不卑不亢:“多謝娘娘體貼,臣女一切都好”
方貴妃輕輕點頭,唇角微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宮中規矩繁多,你年少時未曾在宮中走動,怕是不太熟悉。”
她頓了頓,緩緩道:“既是今日宴席,便該有些助興之事——本宮倒想看看,你在江南這些年,可曾學得什麼?”
葉逢瑾聽到這話眸光微亮,嘴角微勾,目光帶著些許幸災樂禍。
方貴妃未等葉逢昭回話:“不如便以‘千鯉池’為題,賦一首小詩。”
殿中一瞬安靜。
葉逢昭卻不慌不忙正色回道:“請娘娘恕罪,臣女不善吟詩作賦恐所作不堪入目,卻學過一些巧技,可否準許臣女獻醜。”
方貴妃眼神微動,似乎來了些興趣,端起茶盞輕抿一口,語調悠然:“哦?準了。”
殿中諸貴女聞言,也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葉逢昭,神情或好奇,或揣測。畢竟,若她真的當眾出醜,也不失為一場好戲。
葉逢昭神色沉靜,微微頷首,語調恭敬卻不卑不亢:“娘娘可否命人取來剪刀,彩紙,胭脂,香露,和書畫用的金砂?”
此言一出,殿內微微一滯,眾人皆未想到,她竟會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
葉逢瑾低聲嗤笑:“姐姐這般鄭重其事,不知又要弄什麼花樣。”
方貴妃看著她,輕抬了抬手,宮女便領命去取,殿中氣氛隱隱凝住,仿佛皆在等待葉逢昭接下來的表現。
有貴女低聲議論:“折紙之技,豈不太過小兒嬉戲?堂堂尚書府嫡女,竟在宮宴上弄這些?”
“未必,”另一人低聲道,“她既敢在貴妃麵前言之鑿鑿,想必也有幾分本事。”
不多時,那些東西被遞到葉逢昭手中。
她取一片淡粉色彩紙輕輕展開,修長的手指翻折著紙麵。一時間,殿中眾人皆被她的動作吸引,目光彙聚而來。
片刻後,一朵精致的折紙荷花躍然在她掌中,殿中的驚歎聲接連響起。
葉逢昭未停下動作,指尖輕蘸胭脂,細細暈染於荷瓣尖端,接著又撒上一層金粉,在光映照下,紙做荷瓣卻仿佛日出時水麵粼光,最後,她取出香露,輕輕灑落紙荷其中,幽香瞬間彌漫開來。
那紙荷花在她手中已是鮮豔欲滴,香氣氤氳,仿佛真的荷花一般。
整個殿內一片靜謐,眾人望著她掌心那朵栩栩如生的折紙荷花,無不被驚豔住。
葉逢昭將那折紙荷花托起,微微俯首下跪,聲音輕柔而從容:“臣女不擅詩賦,隻知蓮為花中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娘娘貴為鳳儀,正如蓮花一般高潔端雅,臣女今日以此花獻於娘娘,以表敬仰。”
方貴妃目光微頓,似乎未料到她竟能如此化解,一時語塞。
殿中女眷們神色各異,而葉逢瑾原本看戲的笑意頓了頓,似是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氣得捏緊了手中帕子,又恐周圍有人看出自己失態,又忍了下去。
方貴妃沉吟片刻,隨即輕輕一笑,抬手道:“心思巧妙,竟有如此手藝。”她看了一眼那朵紙蓮,意味不明地笑道,“本宮倒是沒想到,你在江南多年,學得不是詩文,而是這般機巧之事。”
葉逢昭眉目低斂,語氣溫和:“娘娘恕罪,臣女生性愚鈍,唯有些許巧思能入得眼。”她微微一笑,補上一句,“若娘娘喜歡,臣女願再折幾枝,獻於池中,以應‘千鯉荷香’之景。”
方貴妃盯著她看了一瞬,隨即微微一笑,眸光意味不明,最終隻是抬了抬手手:“罷了,你這份心意本宮領了。”她輕輕抬眸,語氣緩和幾分,“千鯉池今時荷花正盛,倒也不想你們拘著在殿中,諸位娘子隨本宮賞荷去吧。”
“貴妃娘娘擺架千鯉池———”
隨著太監高聲拖音,殿中眾人紛紛起身,跟隨方貴妃的鳳輦前往。
葉逢昭垂眸,指腹輕輕掠過折紙荷花,目光幽深。
這一局,是她贏了。
葉逢昭獨自走在宮道上,前方貴女們三三兩兩結伴同行,輕聲交談,唯獨她落在最後,身旁空蕩無人,連個隨身伺候的丫鬟也沒有。
她斂眸,指尖緩緩拂過袖口,唇角微微一勾,眼底浮現一抹淡淡的譏誚。
今早在府中便攔下阿棠,說宮規森嚴,不讓她帶阿棠進宮。
她被孤立得這樣,未免太刻意了些,一個個演都不演了。
但如果僅僅是這樣,那她們未免太無趣了,想必自己父親榮安郡主的手段不止於此。
正想著,便聽得不遠處一陣腳步聲匆匆靠近,她下意識地偏頭,便見一個身著素色衣袍的小太監端著一籃東西疾步跑來,似是沒看清路,猝不及防地撞向她。
下一瞬,木盒傾翻,濕漉漉的魚食連同腥臭之氣一並灑落,正好濺在她的裙擺上。
黏膩的汙漬暈染在織錦之上,熏得人微微蹙眉。
葉逢昭低頭看了一眼,眉梢微挑,指尖輕輕拂過裙擺,查看汙跡情況。
小太監撲通一聲跪下,聲音帶著刻意壓抑的驚慌:“貴人恕罪!奴才不小心衝撞了您,還請貴人大人有大量,饒恕奴才!”
葉逢昭垂眸,視線緩緩落在那人身上,語調平靜:“不小心?”
這又不是什麼窄道,又隻有她一人,光天化日之下,瞎子都不會就這麼撞上來。
那小太監額上滲出細汗,低著頭不敢抬。
那小太監身子一顫,額上冷汗順著臉頰滑落,語氣卻愈發卑微:“奴才……奴才是奉命去喂池中錦鯉的,不慎失手,還請貴人恕罪!”
“哦?”葉逢昭輕輕勾了勾唇,“那你說說我現在這個樣子,該怎麼辦?”
小太監冷汗涔涔,身子微微發顫,卻不敢再多言。
這時,一道柔和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葉小姐,貴妃娘娘素來講究清潔,您這一身若帶著腥氣,怕是要衝撞了娘娘的清淨。”
葉逢昭緩緩抬眸,看向聲音來源。
一個女官自前方緩步走來,目光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隨後微微頷首,語氣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後殿有備好更衣之所,還請葉大小姐移步更衣,以免失了禮數。”
葉逢昭低頭輕輕拂了拂裙擺,指尖染上些微腥氣,她不動聲色地嗅了嗅,眸色微沉。
這魚食的味道比尋常更濃,且帶著些許奇異的氣息,若非她在江南時常隨外祖接觸商隊,怕是察覺不出其中異樣。
她微微眯眼,垂眸笑了笑,果然不隻是簡單的弄臟衣裳。
女官見她不動,眉頭微蹙,語氣依舊平緩:“葉小姐,時辰不早了,還請您隨奴婢去更衣。”
葉逢昭緩緩抬眸,靜靜看著她,眼底浮起一絲興味,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既然是宮宴,怎麼偏偏隻準備了給我更衣的地方?”
女官微頓,隨即從容答道:“葉小姐怕是誤會了,宮中本有規製,做萬全之策也是為意外發生時能妥善處置。這宮中出不得絲毫差錯,還請葉大小姐體諒。”
葉逢昭輕輕摩挲著指尖,漫不經心地道:“這麼說,是我衝撞了宮規?”
女官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奴婢是前來相助,葉大小姐不必多慮。”
葉逢昭自然明白,對方此舉並不隻是為了讓她換衣,更像是有意支開她,趁機將她調離眾人,單獨引去某處。
但他們既然刻意安排,她也不介意看看接下來到底還有什麼花樣。
想到這裡,她微微一笑,語氣輕淡:“既然如此,便帶我去。”
她舉步向前,女官低頭退讓一步,做出請的姿勢,眼中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