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1 / 1)

宋行岩剛進房間時,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我師兄和我關係近一些怎麼了?”少年嗓音裡透著魄人的張揚,他也不管在那之前屋裡幾人說了什麼,隻要能堵住程衍,宋行岩就舒坦了。

程衍聞言輕嗤一聲,他當然能聽出宋行岩隻是故意想要膈應他,他收回話頭,不打算再搭理。

窗外有風透進來,窸窸窣窣拂過宋初的額邊碎發。她從宋行岩手裡接過一張門牌,率先走出門,打算直接回房去休息。

謝琢緊隨其後起身,跟著走出房間。

“你的。”宋行岩隨手掏了一張門牌丟向程衍。

剩下的一張門牌在宋行岩指間打著旋兒,他哼著不知名的小曲下樓,調子輕快悠揚。

程衍是個黏人精,也是一條隻聽他阿姐的話的咬人瘋狗。宋行岩對此一直很有危機意識,從宋初將程衍帶來宋家的第一天起,他就意識到這是個會和他搶姐姐的討厭鬼。

偏生宋初總是將程衍帶在身邊,手把手教他,宋行岩有時候覺得程衍大概才是某個宋家遺落在外的孩子,等某一日功成名就了就準備認祖歸宗,然後改名“宋衍”,以後也不再是“衍少爺”,走到哪都得被宋家人喚一聲“宋二少爺”。

宋行岩挑著眉捏緊了手裡的門牌,他不在意程衍是衍少爺還是宋二少亦或什麼亂七八糟的稱呼,他隻覺得程衍如果想將他的位置從阿姐身邊取而代之,那他想得倒美。

謝家人來仙京時宋行岩正巧閉關,一關十年,再出來就聽聞他阿姐已經和北境謝家的公子結了仙契。宋行岩大為震驚,想著究竟是什麼人能讓他眼高於頂的阿姐點頭承認身份。

直到他聽聞那個叫謝懷玉的家夥是個空有姿色但無法修煉的病秧子,病病歪歪地連花架子都擺不了。

宋行岩委實花了一段時間去接受這個事實。他出關出的晚,謝家人早已帶著謝懷玉回了南方,他連人的麵兒都沒見著。

還沒等宋行岩悲傷完他阿姐已經在實質意義上有了比自己弟弟更親近的人,宋初轉頭就從不知道哪個地方帶回來一個程衍。

宋初走到哪程衍都喜歡跟著,就連宋家的長輩也打趣程衍和宋初看起來更像姐弟。在往後的日子裡,宋行岩無數次覺得自己的位置受到了極大的潛在威脅。

他看不慣程衍,總是叫他黏人精跟屁蟲,程衍對宋行岩這個一直針對他的幼稚鬼也沒什麼好印象,一開口就嘲諷他白生在宋家,連丹氣成符都學不好。

宋行岩方才找掌櫃要門牌時特意留了兩間相鄰的房在另一層,剩下一間是起先謝琢旁邊的那間空房——他留了那間房的門牌給程衍。

程衍杵在走廊上,另一邊是仙嶽樓描金紋樣的鏤空扶欄。其上細細雕琢,鬆柏與仙鶴相互交錯。隔著烏木扶欄往下望正好能瞅見宋行岩搖頭晃腦地進了屋,嘴裡約莫還哼著跑調的曲子。程衍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隨手搭上去,半個身子倚在扶欄上。

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烏木上的鬆柏,指腹下的刺葉凹凸不平,磨著微微有些癢。他垂下眼,終於看見宋初的身影出現在邊側木梯處,她緩步拾級而上。

“我還以為要再等一會兒。”程衍在宋初邁上最後一步台階時迎上去,笑道。

宋初抬起下巴點了點樓下的地方,“提前去試了下,耽誤了點時間。”

她抬起手,衣袖滑下,掌中是一枚扁平的菱形木牌。

恰好是剛才從宋行岩那拿到的房門鑰匙。

程衍將宋初遞來的門牌收起來,又將自己那塊給過去。

“宋行岩的如意算盤大概要落空了。”程衍食指敲了敲門牌,實木被敲擊時透著沉悶的響。

他惡趣味的彎起唇角,俊秀的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宋初神色淺淡,她知道宋行岩和程衍素來不合,也知道他們之間更多是無傷大雅的打鬨,這沒什麼值得特彆在意的。

宋行岩的情緒向來熱烈肆意,但宋初理解不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總有些人會有這樣的濃烈情緒,就如同小時候宋行岩抱著她哭,嗚嗚咽咽地說破骨修煉實在太艱難。

宋初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因為修煉遇到困境就能哭出來,她隻能試探性地學著拍他的背,像在彆人那看到的一樣。然後第二日將自己收藏的有關修煉的典籍送過去。

“你們為什麼總是吵架?”宋初垂眼看著門牌,她過去從未問過這個問題。隻想著爭吵這樣的事大抵是人慣有的常態,她看不透悟不出,於是隻能接受,也從未將關注落在原因上。

程衍一愣,著實有些意外:“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宋初沒想繼續等回答。她捏著門牌轉身,空出另一半的走廊示意程衍可以下樓。

這次更換房間是宋初和程衍心照不宣的共識。程衍知曉宋初會再上來和他換門牌,於是一開始便等在門外走廊。

程衍在來到宋家前修的是淨靈術,一種古老的秘法。傳說中的仙人之法。仙人至淨至純,唯有此才能掌握淨靈術。

程衍不是仙人,他肯定自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凡軀,也許和尋常人相比有點天賦,但在宋家人眼裡也正常的很。

他不知緣由,隻是好像天生就和淨靈術格外契合。

宋行岩的丹修走攻伐之道,用的是宋家上乘秘法,修的是至精至烈的心法。

可剛過易折,丹氣成符宋行岩學得極好,修為飛快往上躥的時候心性沒跟上,一次意外讓他著了道差點走火入魔。

是程衍的淨靈術將他從墮落的縫隙裡拉了回來。

這一次的密林布陣,若真如同謝琢看到的那樣,宋行岩再次被不知名的東西影響心智,宋初絕無可能在這時候放他獨自回楓午宗。

最簡便的方法是讓程衍待在宋行岩附近,看顧他一程。

淨靈術的存在一直是宋初和程衍兩人之間的秘密。人間界有各種各樣關於仙人術法的記載流傳,但唯有宋家是真正的仙人之後。

也隻有宋家人知曉淨靈術是純正的仙人術。程衍以凡軀動用仙人術的消息如果透露出去,整個人間界都會暗潮湧動起來。

仙人飛升天界後再不得下界,即使是留存於人間界的散仙也已失去蹤跡太久了。

當長期平衡的局麵和認知被打破,總會有人意圖殊死一搏以求日後翻身。

這是賭徒的本性。隻要可見的利益足夠誘人,任何人都可能成為賭徒。

宋初從未過問程衍的淨靈術來自何方,也不打算將這件事告知任何人,包括宋家。

她在將程衍帶到宋家起就給了他足夠自由,去留都隨他。宋初對此也不甚在意。

程衍剛準備邁到台階,旁邊的那間房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腳,轉身,一臉平靜地看向站在門邊的人。

“這麼巧。”門口的謝琢神色冷淡。

*

謝琢在宋初來到門邊時就有所察覺,他放下手中茶盞,之前的隔音符早已失效,門外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了進來。他垂下眼瞼,安靜地聽著走廊內的交談。

程衍……程衍……

謝琢指尖緩慢劃過杯沿,他曾聽過這個名字。在他缺席的那段時間裡,宋初的身邊似乎總是不缺人。

有時是宋行岩,有時便是程衍。

他以病弱之軀和宋家結契的時候,在近乎所有人眼裡都是他高攀。

程衍最初隨著宋初的名字一同出現時,眾人不以為意。直到後來兩人共探秘境,程衍入宋家,他和宋初解契的流言一時間甚囂塵上。

謝琢聽到消息的時候病情療養正到關鍵時期,仙契治愈他被折騰得殘破的身子,也帶來了破骨斷筋的痛楚。他不管不顧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沒走幾步就摔倒在鏡子前。

謝琢看到鏡子裡麵色蒼白的人,乾瘦硌骨的身子藏在寬大的袍子下。他想起宋初第一次擁抱他時,明麗的小臉皺起來,然後乾巴巴地說了一句:“好像不太舒服。”

那時的少年內斂羞赫,耳尖通紅。

後來再想起這句話隻覺得有股無言的自卑與難堪。

你就要以這副模樣去見她麼?

謝琢胸膛劇烈起伏,他一遍遍地說服自己,最後無奈地扯了下唇角,慢慢走回到床上。酸澀嫉妒的滋味在無人注意的陰暗角落裡發芽。

那年仙京宋初的名頭徹底打響,一時間風頭無二。北境謝家的少年郎在療養的反複折磨裡痛的抽氣。

無論她身邊出現了什麼人,隻要宋家一日沒送來解契書,他就永遠是宋初名正言順的未婚夫。

隻有他。

謝琢一點點將那些情緒藏好,現在一切明亮,他得早點痊愈,他不能再以這副鬼樣子出現在她麵前。

流言傳得迅猛,消散的也快。不難猜出裡麵有宋家出麵的手筆。

後來宋初隻身一人來到謝家見他。兩人誰都沒有提起程衍,她隻將自己探秘境尋到的稀奇玩意兒一樣樣擺到謝琢床邊。

少年坐在床上,隔著幕籬看向對麵的人時隻覺得什麼程衍張衍地都不再重要。

真正見到程衍還是重生後的這一次偶遇。謝琢將杯裡的茶一飲而儘,覺得外麵的交談聲實在聒噪。

他徑直走過去,極為刻意地製造開門的聲響,偏生麵上不顯聲色。

“杵在走廊聊那麼久,你們還真是好興致。”謝琢不鹹不淡地開口。

宋初頓時想起清晨回萬吉城的路上,她也對謝琢說過類似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