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脾氣變差了。
宋初隱約覺出一點情緒。
“真是不好意思,打擾到大師兄休息了?”程衍雙手環胸,漫不經心地笑。
他莫名覺得有些有趣,謝琢話裡的暗諷像刺一樣尖銳明顯。
程衍覺得這根刺好像僅針對他。
“程衍,你先回去。”菱形木牌順著門上的凹槽嵌進去,宋初手搭在銅鎖上往外一拉,下了鎖咒的門被拉開。
程衍撇了下嘴,在兩人的注視下快步下樓,身影消失在樓道拐角。
宋初回頭,謝琢還靜默地站在門邊。她朝謝琢略微點頭,剛準備進門又想起謝琢方才似乎有些不高興。
情緒明顯到連情感感知上有缺陷的她都注意到了。
宋初蹙著眉,她猶豫片刻,難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不會哄人,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憤怒的情緒。以往她阿爹阿娘偶爾起了爭執,都是另一方送一堆東西賠禮求和。
她有樣學樣,也曾在謝懷玉暫居仙京時送過東西。
可現下她身上沒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能拿來哄人。
宋初想了半晌,最後隻朝他招招手,對門外站著的謝琢說:“你來。”
謝琢怔愣,跟著宋初一同進了房間。
“先坐一下。”宋初說完才意識到這裡不是她慣常居住的地方,茶水點心一概沒有。她乾脆放下試圖去拿茶壺的手,坐在矮幾旁側的椅子上。
“我剛進這間房,還沒來得及布置茶水點心。”宋初同他說:“不要介意。”
“不介意,是我打擾。”謝琢眨眼,他有些摸不準宋初來找他做什麼。
房間內一時安靜下來,經年未見,宋初的話在舌尖滾過一圈,又覺得有些不妥,便縮了回去。
她在腦子裡暗暗理了一下前後因果,覺著或許是程衍和宋行岩不對付的途中無意間觸了謝琢黴頭。
宋初開口,試圖幫程衍澄清一下:“程衍他,向來是這個性子。他和宋行岩之前打鬨慣了,其實沒有什麼冒犯的心思。”
這話落在謝琢耳朵裡自然變成了另一番意思。
如果程衍哪惹了你不高興,你不要在意。
謝琢聽得眉頭直跳,他沒想到宋初專程叫他進來隻是為了提程衍。
他壓下迅起的莫名躁動,抬眼平靜地看向她:“無妨。”
腕骨上的仙契印又開始發熱,宋初不動聲色地揉了揉,破天荒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說錯話了。
她抿了下唇,掌心滑過腰間掛著的芥子袋,一條綴著流蘇的青玉墜頃刻間勾在指節。青玉墜子裡有淺淡白霧繚繞,打一眼就知是以精純靈力日日蘊養出來的。
和宋初腰間懸掛的那一枚明顯是一對。
“這個戴上。”宋初將手裡的青玉墜子遞給他,然後抬眼看著謝琢。
這是她在一次深林秘境裡尋到的一塊靈玉,回仙京後特意命人製成了兩枚青玉墜子。她記得謝琢以前的身子不大好,青玉裡有她刻的儲靈陣,能溫養靈脈。宋初曾想著找個時間送去謝家,卻聽到謝琢不在謝家的消息。她也時常在三界各地到處轉悠,聽到這件事倒隻覺得尋常,這墜子就這麼在她這兒留到了今日。
宋初尋思著恰好現在要同行一陣,乾脆就將墜子送出去。
謝琢的臉色卻霎時變得極為難看,嗓音冰冷乾硬:“這是你為了程衍給我的?”
仙京宋家的嫡小姐能戴在身上的東西都非凡品,這枚玉墜和她腰間懸掛的那一枚看起來更是不相上下。
而尊貴的宋小姐也能隨手為了一個人將自己的東西送出去當賠禮。
但凡她願意,她可以對誰都一樣好。
謝琢覺得自己的情緒出現得很沒來由。宋初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心事,不知道這些莫名的情緒,他重重閉了下眼。
“你不用為了誰而給我送東西,宋初。”謝琢起身,想要回自己房間去冷靜一下這糟糕的情緒。他垂下眼瞼,意圖遮掩住眼裡那些翻湧的浪濤。
這樣不好,他想,他不能因為這樣的事和宋初鬨莫名的脾氣。
腕上的契印在霎時變得滾燙。
宋初驚愕抬頭,麵前的男人側臉冷冽,唇線繃緊。她瞬間福至心靈。
“這是我送你的。”宋初蹙眉,“沒有為了誰,我本就打算將它給你。”
謝琢驀然僵在原地,他緩慢回身,視線緩緩落在坐著的宋初身上,俊秀的麵龐帶有明顯的怔愣,之後是不解。
“你送給.....我的?”最後兩個字咬字極輕,帶著些微的猶疑。謝琢突然覺得宋初會不會已經認出他來,送靈玉墜子,如果這是發生在宋初和“謝懷玉”之間,那麼隻是一件普通且尋常的事。
可沒有來由。
宋初連謝懷玉的臉都極少見過。
他重病時麵色極差,常年戴著幕籬見人。而宋初從未問過他藏在幕籬之下的臉是何模樣。
隻有一次意外。
那一日的夜裡,兩人一同坐在宋初院子的水塘邊。彼時的宋初突然朝他湊近,呼吸幾近交纏,謝琢下意識地喉結滾動,視線剛往下挪移就被女孩捧住臉,指腹的溫度隔著麵紗傳過來,他順著力道仰起頭,近乎無措地眨著眼。
“彆動。”宋初緩緩朝他靠近,她仔細端詳著,好似發現新事物一般對他道:“謝懷玉,你的眼睛像星子一樣。”
少年因病蒼白的臉難得有了幾分血色,藏在幕籬下的唇微微抿起,他輕輕嗯了一聲。
“你......你想看看我的臉嗎?”他鬼使神差一般,輕聲問。
少女放開他的臉,抬手將被方才舉動弄歪的幕籬重新弄好。她抬起眼看他,眼裡有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淺淡笑意:“以後會有機會。”
後來再也沒能等到宋初取下幕籬。
謝琢接過青玉墜子,金線裡夾著幾縷紅絲的係帶繞過手指穿過腰際,溫潤青玉綴在男人腰身。
宋初起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清雋,骨像極其漂亮,唇角天生微揚總讓他有股溫潤的氣質,不言語時周身氣質卻冷得出奇。
“很襯你。”宋初滿意點頭。
“為什麼送我?”謝琢手指拂過青玉,質感溫潤,他低聲問。
宋初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思索片刻,突然想起宋行岩曾看過的一些話本裡常出現的一句話。
“好玉配美人。”謝琢聽到她說。
所以宋初並不知曉他是謝懷玉,隻是這副皮相入了她的眼。
謝琢有片刻歡喜,至少宋初喜歡謝懷玉的這張臉。轉瞬他又詭異地糾結起來,宋初喜歡他的臉,所以今日送他東西。等往後或許也會喜歡其他人的麵皮。
那個程衍也生得俊俏,所以宋初也可以因為程衍的臉而任由他留在身邊。
“程衍也生得好看。”謝琢狀似隨意地說。
宋初看到謝琢臉上紛呈的表情覺得有趣極了,心底難得湧上幾分真切的愉悅。
“因為他沒你好看。”她笑,“我見過的所有人裡,你生得最好看。”
謝琢飄飄然地走了,出門時滿麵春風,連碰到正巧出現的走廊的蘇豈時都興致頗佳地主動朝他笑著點頭。腰間的靈玉墜子隨著晃悠。
晃花了蘇豈驚異的臉。
直到謝琢回房,蘇豈還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他抹了把臉,覺得自己可能也無意間被靈魅影響了,方才約莫是錯覺。
*
次日宋初再出現時,迎接她的是宋行岩控訴的目光。
他撇著嘴不吭聲,一臉委屈,目光有如實質。
“我都說了是宋初主動要求要換的。”倚靠在窗台邊的程衍攤手:“誰讓你心法不好好修。”
宋行岩氣急,但他知曉程衍攬下這件事實際是為了幫他,這樣的緣由也成功堵住了所有能朝程衍撒氣的話頭。宋行岩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炮仗,引信燃了一晚上,快要炸了還沒地兒丟,隻能捏在手裡。
“這件事結束之後,你先不回楓午宗,你跟著我們一起走。”宋初知道什麼話能哄宋行岩開心。她本就打算這次借著星陣試煉開啟前的時間帶宋行岩在南方遊曆一段時日,有程衍在一旁看著,宋行岩倒也不必日日被宋峰主摁在藏經閣念書修心。
隻是說出的時機早晚不一,現在剛好能借著這個由頭拿來哄人。
宋行岩果不其然眼前一亮,他一掃方才的低迷,兀自坐在一邊兒開始樂。
這樣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了謝琢進屋。
謝琢換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青玉墜子懸在腰間,走路間微微晃動,兩色相稱極為明顯。屋內五人有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了他腰際掛著的墜子上。剩下的兩人裡一個是宋初,另一個是躺在床上眼睛還沒睜開的小童。
蘇豈和宋行岩同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們近乎同一時間扭頭看向坐著的宋初,她的腰上也明晃晃地掛著一個極為相似的玉墜。
不難看出這原本是一對。
蘇豈咬了下舌尖,回憶起昨晚的那一幕,恍然察覺謝琢似乎並不是從自己房裡走出來的。再聯想到方才屋內宋行岩和宋初的交談,昨日夜裡,謝琢隔壁住著的似乎是宋初。
“大師兄你......”蘇豈再次錯愕,他聽聞過宋家和謝家結仙契的事。但人間界姓謝的人何止萬千,謝琢無論哪一點都和謝家大公子那個病病歪歪地人對不上號。
蘇豈覺得大師兄實在膽大包天,連宋家的嫡小姐也敢覬覦,就像是要踩在北境謝家的腦袋上蹦躂。